陳氏和夏若莘走後,崔柔儀獨自枯坐了一會兒又覺精神不濟。
不過她才剛梳洗上妝,若又要卸去钗環未免麻煩,便抱了條薄被在小榻上勉強躺一躺。
她自覺隻是昏昏沉沉的淺眠了一小會兒而已,醒來時竟已是掌燈時分了。
染缃就近坐在榻下的小杌子上看管炭火,見她醒了才大大的松了口氣,喚來外面的丫鬟們端了兩盞青紗燈過來。
崔柔儀連日來東昏西倒的,飯無定時,夜無好睡,好不容易今日正趕上晚膳這會兒醒了,染缃趕緊問道:“午膳的時候看姑娘睡得安穩便沒敢叫醒您,這會兒要不要叫傳飯?”
崔柔儀一想今晚府裡理應是要給夏若莘設宴接風的,便問道:“爹沒叫開宴麼?”
任崔老爹和姑母再怎麼不對付,一頓酒菜的體面也不至于省下罷。
果然,染缃如實道:“夏姑娘第一日來,自然是少不了要擺桌酒席的。隻是侯爺和夫人想着您病體未愈又昏睡得厲害,便說晚間的接風宴就不勉強姑娘去了,方才開席前又着人來知會了一聲呢。”
染缃邊說邊往小杌子上擱了盞燈,好讓漱白借着光亮為崔柔儀穿好鞋襪。
另一盞大些的青紗燈則放在小圓桌上,隻等崔柔儀示下便要傳人擺飯了。
“那就擺飯罷。”崔柔儀也不打算為難自己這副小身闆,一來一去間要是病更添重了幾分就不值當了。
到三月公主選伴讀之前,她還有好些時日可以和夏表姐慢慢相處,也不急在這一時,想來夏表姐也不會怪罪的。
盈丹領着小丫鬟們捧着食盒魚貫而入又魚貫而出,看着是好一頓忙忙碌碌。
待飯擺好了,漱白伸頭一看,立即歎了口氣:“好嘛,又是一點油星也沒有!”
崔柔儀心裡正堵着一堆爛絮似的煩心事,看也沒看桌上的菜色一眼,有一勺沒一勺的慢吞吞喝起粥來。
染缃見她胃口仍是不佳,一臉愁容的拿起一雙玉頂鑲銀箸預備布菜,還待再勸兩句,忽聽窗外檐廊下傳來一陣人聲交織的嘈雜。
漱白出去哨看,回來時手裡多了一盞明瓦燈籠,歡喜道:“外頭又飄雪了,真難為大爺二爺還特地繞路來看望姑娘。”
崔府内院之布置,夫人、姑娘、姨娘等女眷們都住在西邊的院落,崔岑崔巍兄弟倆則單住在東邊的不秋居和石頭院。
他們兄弟倆從内院正堂吃了酒席出來,沒直往東去歇息,倒頂風冒雪的朝西往香樨齋來了。
崔柔儀往外一瞧,堂屋果然緊跟着進來了兩個高大人影。
為首披一件雪狐大氅、身姿闆正如松的是大哥崔岑。
崔岑相貌上随了他舅舅張恩老爺,瓊姿皎皎,眉宇軒軒,文人的清潤與權爵的矜貴兼而有之,相得益彰。
後面那一位大過年的也非要穿一身烏裡鑲金直身長袍的則是二哥崔巍。
要不是衣上還有幾根暗繡祥雲的金線晃晃眼,真是連夜行衣都省了,白瞎了一張周正英氣的臉。
崔岑在堂屋烤了烤火,一去了寒氣就進得裡間來,也不說坐下,隻在桌邊負手而立,先掃了一眼桌上的飯食。
除了崔柔儀手裡那半碗吃得艱難的蜜棗香米粥,餘下不過是一小碟熟茄豉,一盤醬炒三果,還有小爐上坐着的一盅黃熬山藥雞。
“啧,這清湯寡水的連着吃了一個月了,得拖到什麼時候才能好全?”
崔岑顯然不大滿意,皺着眉坐下向丫鬟們吩咐道:“你們勤跑跑腿,該叫廚房多換些食補的來才是。”
丫鬟們哪裡敢駁大爺的話,俱諾諾而應,崔柔儀捧着白瓷小碗扁扁嘴。
大哥就愛管着她、唠叨她,每回過來,上到房梁下到地磚都要挑剔一番,弄得她的丫鬟們見了他就如避貓鼠兒般。
崔柔儀慢條斯理的攪動着香米粥,頭也沒擡一下,淡淡道:“别費這個事了,天天湯藥吊着,憑他是什麼山珍海味吃着也都是一個味兒,興許再過三五天我就自己好了。”
别人不知道,崔柔儀自己卻是最清楚的,她這本來就是心病,隻要心氣補足了,好起來也快。
況且十幾天琢磨下來她也漸漸想通了,不就是力挽大廈之将傾嘛?
擔子雖重,但既然老天肯給她重新來過的機會,她千方百計的去做便是了。
曆經一世磨難後,她比原先那不谙世事的小丫頭可要強多了,這點病痛且為難不了她。
隻是要她真似無事發生般,還像以前那樣笑嘻嘻的同兄長們談天說地,一時卻也難,她便隻端着粥發起呆來。
崔巍撓撓頭,試探着哄道:“怎麼了這是,屋子裡關久了悶得慌?後日上元節就熱鬧了,二哥帶你逛燈市去。”
崔巍是行伍中人,不似大哥崔岑那般文人苦口婆心,行事直來直去的,說要星星立馬就搬梯子。
隻要能哄得小妹高興,莫說是逛燈市,就是在自個兒家裡單辦個燈會又怎麼樣呢。
可是崔柔儀一反以往愛熱鬧的性子,興趣缺缺的搖搖頭,隻一氣喝完剩下的粥,趴在桌上長長的出了一口氣。
如此反常崔巍委實摸不着頭腦,隻好拿眼去看大哥崔岑。
崔岑沒好氣的狠狠瞪了他一眼,那意思是:都怪你大冬天的帶她紮什麼秋千,人都病傻了罷!
……
崔岑崔巍走後,崔柔儀又懶懶的從桌邊挪回了小榻,拾了本閑書裝個樣子,心裡自另有一番計較。
染缃和沉碧唯恐她夜讀傷了眼睛,緊跟着就擡了一架六足小高幾來,放在榻邊擱燈火。
崔柔儀下午睡得足,晚間便沒了困意,翻了幾頁書又撂開手去,百無聊賴的從頭上拔下一根珠頂金簪,把面前火燭的燈芯挑得哔剝作響。
正覺無趣間,漱白和盈丹忽然沒頭沒腦的從堂屋搬了兩把大椅進來,崔柔儀剛要問,擡頭一看原來是老爹崔培攜着陳氏來了。
崔培乃習武之人本就壯碩,厚重的冬裝一穿更是了不得,往崔柔儀跟前一站,直如巨石蔽日,立時擋去了大半的光亮。
他對着病歪歪的小女兒左看右看,兩道濃眉險些打出三個結來。
崔柔儀哪裡頂得住老爹這憂慮重重的目光,隻好快請他在對面的大椅上坐下,染缃忙不疊的把崔柔儀的酸棗仁湯分了兩碗出來奉上。
陳氏順手接了熱湯,話家常似的道:“柔儀看着倒比年前那會兒強多了,待開春暖和起來便都好了,侯爺就别成天長籲短歎的了。”
崔培心煩的摸了一把颌下短須,含混道:“今年原本是個暖冬來着,怎麼姑娘家都這麼三災八難的。”
陳氏聞言輕輕的“哎”了一聲,小心的看了一眼崔柔儀,端起湯碗去堵崔培的嘴,微嗔道:“各人有各人的命數罷了,一時好一時歹的本就沒個定數,他家要退就退罷,咱們隻守好自家閨女就是了。”
老爹崔培是生性藏不住話的直條人兒,上來就差點說漏了嘴;陳氏又欲蓋彌彰的找補了幾句,論手法也不太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