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殿中一隅如今被辟成了一間頗具古意的茶室,一方低矮的茶桌上擺着整套精緻的青瓷茶具,茶壺還冒着熱氣。
沈淵跟着進來,立在一旁,不知她因何而來,帶着些許疑惑看着她,見她徑直拿起茶壺倒了一杯就喝,欲言又止。
“站着幹什麼?坐。”段曦甯抿了一口茶,擡眼見他還站在原地,指了指對面道。那自得的模樣,仿佛這是她的住處。
沈淵在她對面落座,委婉道:“這茶舊了,臣重新為陛下沏壺茶吧。”
她喝的是他的侍從商陸随意泡來給他解渴的,并不是那麼講究,用的茶也不算上好,給她喝着實有些怠慢了,唯恐她會不悅。
段曦甯不疾不徐地将一杯茶喝完,把玩着手中的杯子,掃了他一眼,點了點頭。
她知道很多文人墨客泡茶都有一大堆講究,有些好奇這能弄出個什麼花兒來。
看着他上手開始忙碌,她狀似漫不經心問:“誰教你的?”
她一問話,沈淵便有些緊張,以為她是在問茶的事,如實回答:“臣自己看書學來的。”
她又接着問:“讀書呢?”
他答道:“是兄長開蒙,後來兄長忙于朝政,便由着臣自學。尋常無事,看看書打發時間。”
段曦甯捏着茶杯審視着他,似乎在考量他這話的真假。尋常士族子弟讀書都是由先生教導的,他自己讀書,無人引導便能讀得那樣好?
她審視的目光令他莫名有些緊張,不知自己哪句話沒說對。
看着他的神情,她卻燦然一笑:“朕又沒說什麼,緊張作甚?”
沈淵垂眸,依舊十分拘謹,隻面上還算鎮定自若,井然有序地擺弄着茶具。
段曦甯又随口問:“你整天在做些什麼?”
沈淵一闆一眼,老老實實道:“看書,彈琴。”
她聽了忍不住調侃:“你小小年紀,怎的過得如此單調,跟個老頭子似的!”
沈淵正是覺得自己已經是個懂事的大人的年紀,聽不得她總說他年紀小像小孩子。
為她斟上一杯新泡好的茶,他小聲反駁:“我馬上便要十六了。”
段曦甯樂了,戲谑:“喲!都快十六了,了不得,是個懂事的大人了。”
自覺是個“懂事的大人”的沈淵有幾分愕然,從沒想過這位女皇陛下還有愛與人玩笑的一面,一時發懵。
逗過他之後,段曦甯才正經了些,狀似随意地提起:“朕記得你有位被人稱尊為竟陵先生的伯父,雲遊四海,見識廣博,弟子衆多,怎麼在武康從未見過?”
說起來,這次她對梁國用兵,一是看上了梁國物産豐饒,想用大批貢賦能周轉一下大桓捉襟見肘的國庫,二則是為這竟陵先生而來。
吳興沈氏如今還能在天下士林中享有如此盛譽,泰半功勞要歸于這位竟陵先生。
他自少時便教書育人,門下才子頗多,天下的讀書人,即便不出自他門下,也能與他扯上一些關系,稱一句桃李滿天下也不為過。
段曦甯想籠絡文人,選拔文官,最快的辦法就是籠絡這位桃李滿天下的竟陵先生。
若他效忠大桓,何愁天下文人不雲集響應?
她雖在太傅面前滿不在乎,但這些道理她心裡清楚得很。
按她的想法,這便是擒賊先擒王,隻是老頭子不許她亂說就是了。
她倒不急,橫豎老太傅身子骨還硬朗,頂個十年八年的不成問題。況且文人又不像武将,拉過來就能助她征戰四方開疆拓土。
但沒有哪位君主會嫌自己手下人才多。
沈淵這伯父名氣大得很,時常有人向沈氏族人打聽,因而他也沒多想,搖搖頭道:“大伯父許久未回武康,臣也不知其行蹤。”
他與這位伯父見過的面屈指可數,上次見這位伯父還是許多年前在他母後的祭日時。
那時他還小,隻記得是個溫和儒雅的長輩,比父王要親切得多,其餘的便沒什麼印象了。想打聽竟陵先生,找他實在是找錯了人。
段曦甯将信将疑地盯着他的眼睛,似在辨别這話真假:“沈淵,你說過謊嗎?”
“人無信不立。”沈淵認真得像極了回答先生問題的學子,“臣從不撒謊。”
“真是個好孩子。”段曦甯唇角輕揚,眉眼微彎,“記住,說謊的都不是好孩子,要斷舌頭的。”
怕她不信,他又認真地強調了一遍:“臣真的不知大伯父的行蹤。”
“朕又沒說不信。”段曦甯見他如此,笑意愈發明顯,“臣來臣去的,更像那幫迂腐的老古闆了。”
他被這麼調侃,閉了嘴,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頗感無措。
她盯着他的眼睛,将其中的情緒一覽無餘,隻覺有趣。
她身邊很少有人會像他一樣,把什麼都擺在臉上,寫在眸中,好似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似的。
明明已經十五了,卻比九歲的段景翊眼神還要清澈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