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曦甯滔滔不絕道:“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俗儒不達時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于名實,不知所守,何足委任?”
沈淵聽了,一時無從反駁,竟覺得她言之有理,不由地若有所思起來。
梁國積弱,或許亦源自于此?
見他似乎疑惑和不贊同,段曦甯又補了一句:“難道不是嗎?孔夫子連自己的國都保護不了,何談其他?”
沈淵默然。
尋常出去所見,桓朝不同于江南的文弱,卻也不像他之前所想的那般是一群隻知尚武的蠻人,頗有百家争鳴包羅萬象之氣。
若梁國亦有此景象,自己何至于此?
可是那幫人一味抱着腐朽的綱常禮教争來鬥去,隻因他的長相就斥他為妖孽,不斷排擠欺淩。
官場更是隻論出身不論才幹,寒門士子哪怕天縱奇才也未必有高門裡的酒囊飯袋當的官大。
這樣的風氣,這樣的朝廷,哪裡能長久呢?
可是越認清這個事實,他心裡就越是難受。
再不喜歡梁國,他終究是梁人。
若梁國亡了,覆巢無完卵,他與兄長該何去何從?
他不知道。
遇到難題,他總是習慣逃避,仿佛不看不想,難題便不存在。因而在這件事上他也從來不敢深想,這會讓他不知該如何是好,從而陷入焦灼。
他轉而問:“陛下要帶我去哪兒?”
段曦甯道:“去顯國公府,見梁太傅。”
梁太傅聲名顯赫,沈淵自然聽說過,甚至還拜讀過這位老先生的大作,對他頗為崇敬。
能有幸拜見,他自然十分願意,不免多了幾分期待。
段曦甯盯着他看了一會兒,突然碎嘴起來:“說起來,太傅跟你們家的愛恨情仇倒是精彩。太傅是襄國末帝的幼弟,算是遺腹子。當年你曾祖父欺負孤兒寡母,搶了自己小外甥的皇位,滅了襄國建立梁國,緻使年幼的太傅流亡北朝。太傅長大後,輾轉成了北朝名儒,後來才投靠了我父皇。”
緊接着,她就滔滔不絕地給沈淵講了講襄、梁易代時各種精彩絕倫的故事,比茶樓說書的先生講得還要繪聲繪色。
其中夾雜了很多沈淵都不知道的事,令他啧啧稱奇。甚至讓他覺得,她讀的書比他看的書有用多了,能知道這麼多奇聞轶事。
他聽得入迷,把自己随身帶的荷包拿了出來,抓出幾顆阿月渾子剝好給她,邊聽邊剝,還細心地把剝下來的的殼另外收好,好奇地問她:“陛下,這些您從哪兒知道的?”
段曦甯接過他剝好的阿月渾子,随口道:“史書上都寫着啊,你自己家的史書都不看嗎?”
“我看的沒有寫這麼多。”沈淵之前看的梁國的史書大多在濃墨重彩地歌頌沈家曆代大儒名士,寫的像吳興沈氏的家史,多有曲筆回護之處。
關于立國,隻說是襄國末帝自知德不配位,遂效仿堯舜之故事。
“指定是你曾祖父他們心虛給改了。”段曦甯直白道,“這就是敢做不敢當了。”
“修史當不虛美不隐惡,今人是非功過自有後人評說。遮遮掩掩,這不是連累史官也難做人嘛!看看,大桓的史官都給他記上了吧。回去朕就讓史官把他們私篡史書這事兒也給記上。”
噼裡啪啦說完,她接過幾顆剝好的阿月渾子放進嘴裡,這才想起,她以前看的史書有很多是先前派出去的細作寫的。
當年她父皇為了掌握各國動向,往各處都派了不少細作,盜取各國朝廷機要的同時,還挖了不少各國王公貴族的秘辛。
有些細作在所待的小國被滅以後,就回大桓修書,把這些秘辛統統都記上了。
她小時候最愛看這些皇室秘辛,比那些演義、傳奇之類講的刺激多了。
不能深講了,再多說沈淵該問她史官從哪兒知道的了,她總不能把細作的事也給抖摟出來。
沈淵聽她所言,頗有些哭笑不得,她怎麼如此直白?
就這麼大喇喇地說:你們家祖上幹的壞事我們家都給你們記着呢!
這時她話鋒一轉,又想到了什麼,若有所思看着他道:“說起來,你們兩家也算沾親帶故。太傅的堂姐,亡國以後被你祖父收留,才有了你大伯父,這麼算的話太傅也算你堂舅公啊!”
也不知她從哪兒把他們家的家長裡短知道的這麼清楚,沈淵自己都隻知道那位大伯父是庶出,與父王多生龃龉,因而才在父王登基後避世隐居常年不回武康。
這一番閑話讓沈淵放松了許多,大着膽子難得半開玩笑地問:“陛下該不會是要專程帶我上門認堂舅公吧?”
“到了你就知道了。”段曦甯含蓄一笑,又朝他招招手,“你那果子還有沒有,再給朕來點兒。”
“哦。”沈淵将荷包放在了馬車内用來放茶水的矮桌上,給她剝了起來。
約莫又剝了一把阿月渾子,就聽車夫恭敬道:“陛下,顯國公府到了。”
此次段曦甯是輕裝簡行,沒有驚動府上其餘人,隻熟門熟路地進了太傅平常見客的正廳内。
沈淵随段曦甯進來時,正要見禮,原本立于廳前的梁太傅卻猛地上前幾步,驚得他愣在原地未動。
梁太傅緊緊地盯着他,倏地回想起當年那個長相頗為相似的年輕人,失魂落魄,滿面頹然地同他道:“舅舅,從今以後,她要恨我一輩子了。”
梁太傅情緒有些激動,語調微顫:“你,你是哪家的孩子?”
聽他這樣問,沈淵一愣,不知他這話從何說起,老老實實地自報家門:“晚輩沈淵,見過先生。”
“沈?你就是陛下從梁國帶回來的小子?”梁太傅眼前一亮,忙問,“沈铎是你什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