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騎将軍程觀,一身戎裝,手按佩劍,目光不住打量屋裡的擺設。
“看夠了沒?”時彧盯着炭爐上的陶罐,裡面的水還未沸。
“宅子不錯,就是擺設太素靜,有些差強人意。”程觀煞有其事地點評,“不過倒也無礙,反正你也不會在這裡住太久。”
“說說吧。”
“說什麼?”程觀坐了下來。
時彧沒開口,隻是擡眼看向面前人,目光如炬。
“哎,别拿這種眼神看我啊,搞得我後背都不舒服。”為了證明自己說得是真的,程觀還聳了兩下肩。
陶罐裡的水開始微響,時彧這才收回目光,将細米般的茶末倒入水中,茶香瞬間被激發出來。
程觀不再賣關子,收起玩笑顔色道:“這一路北上,各諸侯倒還算安穩,沒有異動的迹象,隻是途經荊州的時候,有夥遊俠,聚集黨徒,标榜氣節,以劫富濟貧之名,行奸殺擄掠之實,被我打散了去。”
“荊州?”時彧手下一頓,“首領是什麼人?”
“隻知道姓盧,好像是個賣酒的。”
“太守衛赢何在?”
程觀聽到這個名字,抽了抽嘴角,“你是說,我們陛下那個不成器的弟弟衛赢?呵呵,跟他皇長兄一樣,飲酒作樂,白日宣(和諧)淫呗!”
“休得放肆!”時彧嘴上雖這麼說,卻擡手去盛茶湯上的浮沫。
“是是是,我放肆。”程觀滿不在乎,從小碟裡抓了把花生,撿一粒扔在嘴裡嚼。
時彧将少許鹽灑入茶湯中,語氣軟了下來,“說話還是要注意分寸,他畢竟是皇帝。”
“就因為是皇帝,他都能做得出,我們卻不能宣之于口,時雲起,你不是最讨厭虛僞的人麼,你矛盾不矛盾啊?”
時彧沉默。
程觀程遠瞻是徐州太尉之子,四年前平三公之亂時歸于武成侯麾下,彼時年方二十,戰場上與他配合頗為默契,數年來戰功赫赫卻從不居功自傲,是世間少有的坦蕩之人。
所謂默契,便是心意相通。
戰場之外的他,十分抵觸這種相通,甚至可以說是憎惡。
自己身上那些,有意忽略掉的矛盾,被人嚼着花生翻出來,白白地晾在案上戳戳點點,想要試圖遮掩亦是不能。
這種暴露讓他惱羞成怒。
可這種怒,若是發洩在面前人身上,隻會令其更加得意。
水花翻騰,時彧端起剛剛舀出的浮沫,手腕一翻,揚回到陶罐之中,因動作沒那麼精細,有一部分潑灑到外面,刺啦一聲,激起炭灰。
程觀停止咀嚼,将手裡花生扔回小碟,盯了他半晌,正色道:“我說這些,是想讓你認真考慮考慮。你我都知道那皇帝是個什麼貨色,是,現在看上去相安無事,他在台前,你在幕後,配合得天衣無縫,可你忘了,周圍還有一群餓狼狐狸鬣狗之輩,都在伺機而動。”
時彧用鼻子呼出一口悶氣,面無表情操起陶罐去斟茶。
見他不做任何反應,程觀也來了氣,嚷道:“我在浔陽見到了金蟬紋,這意味着,太尉趙鎮已經在打赤狐軍的主意了!好在浔陽公主一如既往沉迷面首,不問世事,不然怎麼着也夠你喝上一壺!時雲起,你再這麼下去,保不齊就跟當年的禦史大夫李存一樣,忙着替他們衛家擦屁股的時候,被人在背後捅刀子痛死了!”
“夠了!”時彧将陶罐頓在案上。
剛煮好的茶湯呈清透的琥珀色,因方才的震動蕩起圈圈漣漪,杯盞之上霧氣蜿蜒缭繞。
時彧死死盯住那扭曲又消失的霧氣,程觀說的這些,他又何嘗不知。
當年他阿父時逐,作為大司馬,與臨陽侯侯倦,還有禦史大夫李存,被世人并稱為三公,承先帝遺旨,共同輔佐當今陛下。
起初君臣和諧,公職天下,但好景不長,侯倦見陛下懦弱,竟起了篡位之心,趁李存不備将其誅殺,轉頭又想置時逐于死地。
時逐被逼無奈,隻得領玉人軍奮起反抗,兩支隊伍厮殺數月,從夏到冬,屍體堆積成山,最終以侯倦被射殺,侯家熊渠軍全軍覆沒為終,結束了這場三公之亂。
就在世人都以為時逐會入主長安,登基稱帝的時候,時逐将逃離長安的皇帝接了回來,并親手将其扶上皇位,用行動堵住了悠悠衆口,随後便帶領玉人軍南下平亂,三年後死在了益州。
彼時,世人皆道,武成侯忠肝義膽。
可接下來皇帝種種行事之荒唐,卻讓這份忠心,成了世上最大的笑話。
見時彧死死咬住後槽牙,程觀知道他又陷入不堪回憶,不由得有些懊惱,“算了算了,你不願意聽,我不說便是。”
見他不動,又把其中一盞茶往前推了推,“不說這些了,喝茶。”
半晌,時彧擡手握住茶盞,神色有所緩和,程觀這才松了一口氣,抿了口茶道:“其實你不說我也知道,你現在咬牙堅持,無非就是為全先主公的忠名,你自己心裡其實也擰巴着呢。那這樣,我也不想當什麼車騎将軍了,你就在你這宅子裡給我騰個屋子,你去哪我去哪,你幹啥我幹啥,好不好?”
“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