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彧騎坐在馬上,仰望半山腰的護國寺,無數蒼松遮掩間,偶見古寺飛檐,莊重肅穆之感撲面而來。
這座古寺多年前曾盛極一時,先帝在時,又花了很多人力财力修繕,才有今日第一寺的盛況。
可它畢竟不是一座城池,想要攻上去簡直易如反掌。
元稽打馬上前,一歪頭,“怎麼,還是過不了心裡那道坎?”
時彧不語。
他知道元稽的意思。
趙鎮所為,諸侯皆知,不過是敢怒不敢言。
加之現在山上還有逆黨侯勐,在勤王救駕過程中,皇帝出些什麼意外,也都能說得通。
“他們現在屬于狗咬狗。”元稽道,“侯勐可不像趙鎮,搞不好他已經動手,把咱們那位陛下殺了也說不定。”
時彧搖頭,“或許他原本有這個心思,但如今,陛下可是他手中最大的一張牌了。”
“那…”元稽試探性問道,“樂夫人呢?”
“事發突然,他來不及把人帶上,我已經叫人暗中圍了公主府,一來,侯勐的消息傳不進去;二來,等待機會,沖進去救人。”
元稽得意道:“雖然眼看着玉人軍被遣散,離了長安,可他怎麼也想不到,少君侯竟能說動浔陽公主,動用赤狐軍來幫我們奪回未央宮,時機一到,我們再回過頭來,打他個措手不及!哈哈,不過繞這麼一大圈,能一箭雙雕,總算沒百忙啊。”
時彧笑笑沒說話。
李由從另一側上前,“少君侯,那我們現在怎麼辦?”
“叫人輪番上前去喊話勸降。”時彧調轉馬頭,“走吧,回去喝茶。”
…
臨時搭建起的營帳内,時彧幾人跽坐,穩如泰山,一旁炭爐上的水滾了,扶桑沏了茶,給衆人斟上。
元稽笑道:“那侯勐争強好勝,聽您要勸降,估計要活活氣死了。”
李由也笑,“還是在營帳裡過除夕舒坦!天為蓋,地為輿,山河作枕,風月為鄰,總比關在四周都是牆的屋子裡暢快!”
說到這,元稽可不同意,“我還沒看過長安城的雜耍呢,等事情了了,少君侯可要花大價錢,請最好的雜耍班子來表演。”
“好,都滿足你。”時彧應着,突然想到與樂知許的約定,沒頭沒腦問道,“長安城和五陵邑,有沒有比較有名的畫師?”
流光點頭,“有位白先生,專門給官宦族裡畫像的,聽說要找他畫像,要提前好幾個月約才行呢。”
時彧默默記下。
“你就說,是當今司馬大人要他來畫像,難道也要排隊不成?也太沒眼色了!”元稽煞有其事。
衆人哈哈大笑。
“報——”帳外突然有人來報,“少君侯,逆黨侯勐叫人傳話說,少夫人在他手上,要您孤身入寺去見。”
“什麼?”時彧一驚,手上茶盞傾倒,茶湯灑了個幹淨。
衆人也都變了顔色,面面相觑。
“這不可能!”元稽半起身道,“您千萬不能上侯勐的當,他生性狡猾,定是诓您的!”
扶桑憂慮,“那萬一要是真的呢,少夫人豈不是危險?我們應當要侯勐拿出信物證明,或者要求見上夫人一見。”
“少主公派了死士中的精銳,守住少夫人,他們各個武功高強,若有變故,必當及時來報的,既然沒收到消息…”
不等流光說完,時彧蓦地起身。
一瞬間,他的内心,被巨大的恐慌所攫占,大腦竟也“轟”地一聲,罕見地空白了一片,根本無法思考。
他甚至沒辦法理清楚,這件事順利實施的可能性到底有幾成。
他隻知道,他不能失去她,絕對不能!
這是他此時,腦海中唯一的想法。
時彧深吸了一口氣,随後提起立在一旁的镔鐵長槍,轉身朝營帳外走去。
扶桑流光忙上前去攔,“不可啊少主公!”
“是啊!”元稽附和道,“就算少夫人真的在他手裡,我們也要從長計議才是啊!”
“我,我去看看,她到底在不在…”
他後半句話哽在喉頭,沒了聲音。
流光心急如焚,道:“我這就回宿陵邑打探夫人消息,您等我回來!等我回來啊!”
說完疾跑出了營帳。
衆人心裡都知道,來不及的,可誰都沒吭聲。
李由起身,順手操起家夥,站到時彧身前,“那讓末将陪您去吧。”
時彧垂首不語,片刻之後,擡眼對上李由的眼,“你也聽到了,侯勐說,要我孤身入寺。”
“可——”
“放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元稽上前幾步,用身子堵住營帳門口,聲聲懇切,“我下山跟着您,是要成就大業的,不是來看您白白送死的!”
“誰說我是去送死的?”時彧說完,從袖裡掏出一支鳴镝,“你們聽到信号,就率兵攻上來,不惜一切代價,踏平護國寺!”
“那您呢?”扶桑追問。
“我?”時彧勉強笑笑,“我要是連活下來的本事都沒有,怎配做我阿父的兒子?”
“少主公!”衆人齊呼。
時彧厲聲喝道:“不許跟來,這是軍令!”
圍山的玉人軍士兵,見他走來,紛紛向兩側退讓,閃出一條路來。
如血夕陽中,一道孤獨的身影被拉長。
時彧來到百餘級石階下站定,盔甲後的披風無風自動,通體漆黑的镔鐵長槍穩穩立在身側。
他已經記不清,到底多久,沒有再穿這身戎裝,上陣殺敵。
隻有在身着戎裝,手握兵器的時候,他才能感覺離阿父更近一些。
畢竟阿父眼中鐵血铮铮的漢子,是能征戰沙場、以身殉國的武将,而非躲在暗處、玩弄權柄的文臣。
他擡頭向上望去。
石階上也站着一人,雖然太遠了看不清面目,但他也知道,是侯勐無疑。
“時彧,丢掉兵器!”侯勐遙遙喝道。
“怎麼,我孤身前來還不夠,你連我這一柄長槍都怕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