濯纓猜得不錯,這人的确是君撚上仙,顧清風。也隻有顧清風喚‘濯纓’二字時,才有這般清冷得令人生寒之感。
顧清風将藥碗擱下,又坐回了榻邊,濯纓方繼續笑道:“如今,你一身修為還剩了幾成?”
不用再問,也知顧清風從八寒地獄将她撈回來,那場面何其慘烈,折損修為是小,帶她離開雷池,離開穹庭,不知又拼了幾成修為,方強闖九重天阙将她帶了出來。
“還好,還有三成。”顧清風沒有再隐瞞,似極為淡然,坦言道。
“你救了我,不管蓬萊了?”濯纓語氣很平靜,經曆過生死之後,竟閣外超然了,她不禁自嘲地笑了笑,“為了我這麼個罪大惡極之魔,值得嗎?”
“擅闖穹庭雷池前,我已卸下蓬萊掌權之責,至安息地領了責罰,了無牽挂後,恰好及時趕至救下你。”顧清風這番話說得輕描淡寫,可字字句句落在濯纓心頭,卻猶如千斤之重,她自知顧清風在蓬萊這數千載來,修行得道飛升至上仙,何其不易,竟這般輕易舍了去,還是為了她這麼個無心的魔頭。
“我真是,愈發瞧不明白了,你堂堂君撚上仙,蓬萊的掌權人,何故為了我,取舍至此?”濯纓雙眼蒙了白鲛紗,塗了傷藥涼涼的,心中愈發不解,面上露出陰郁之色,“縱然已離開蓬萊多年,我仍記得分明,你心中有鴻鹄之志,焉能為情愛所困,止步于此?”
“濯纓,你當真看得極為通透。師尊祖曾點撥于我,無情道至高之境,乃太上忘情。我曾困惑其中,數千載未曾堪破其中真意。直至,魔族少帝攻入蓬萊,得知他為你而來,我竟破了道心,拿不住清風劍,敗于其破軍箭下。”顧清風說及前塵往事,語氣亦是極為平靜,像是在訴說他人故事一般,平淡,“而後,我思量多時,蒙你道破此事,我方頓悟,忘情須得先動情,也許破道心,正是參破無情道的必經之路。”
“因我,害你破了道心,你不該誅殺我于清風劍下,以此證道?如何,反将我這個罪魁禍首救了回來?或是,任我打入八寒地獄、灰飛煙滅,恰是斷了你那不該有的心思,豈非更好?”濯纓這個罪魁禍首,倒是教那受害的顧清風,更為心緒不安。
“濯纓啊濯纓,若為修得大道,而要親手誅殺你……我根本做不到。”顧清風似乎低聲笑了,濯纓從未見過顧清風笑過,不禁納罕問道,“你……可是笑了?”
顧清風沒有應話,而是繼續說道:“水族和仙族大敗魔族後,我得知睚眦将你押往雷池受刑,則什麼也顧不得了,我既無法親手誅殺于你,自亦無法眼睜睜看着你堕入八寒地獄、灰飛煙滅……若是你這般輕易死去,隻怕我永世也修不得太上忘情之大道了。”
濯纓聽着顧清風這些話,隻覺身邊這人,與她從前所認識的顧清風大不相同,隐隐之中,教她覺得有些不安,有些惶恐,遂發問道:“所以,你這般不管不顧地,将我從八寒地獄拽了回來,意欲何為?”
“我想将你留在身邊,助我參破太上忘情之大道。”顧清風平靜而溫和地說着,落入濯纓耳中,卻似聽了個笑話一般,唇角浮起一抹嘲弄,“顧清風,我幫不了你,我本無意于你。蓬萊一同修煉也好,霍山自立門戶也罷,自始至終,我皆視你如宿敵……”
濯纓的話還未說完,顧清風則頗為無禮地打斷道:“你中意之人,是那個魔族少帝?”
“是,我很喜歡他。如今,他已身殁,我堕入八寒地獄之時,亦存了死志。你不該救我,我這條命,本就是借來的,我想還給他。”濯纓提及淮冥之死,霎時心如死灰,如她這般罪大惡極之人,何以還苟活于世?
沉默,許久的沉默,方又聽得顧清風的聲音,清冷之中透着幾分怅然若失:“濯纓,若我告訴你,他還活着,你是不是,就能好好活下去?”
“你說什麼?淮冥,他還活着?”濯纓聞言,立即坐直了身子,伸手一把握住了顧清風的衣袂,遂又有些失落,繼而藏了幾分傷心,“怎麼會?滄海遺珠已毀,魔尊沉烨身負重傷而逃,他死了……”
“可是,仙族和水族兵将翻遍了整個魔族,皆未尋到淮冥的屍身。聽聞,滄海遺珠被毀,四散的神力也随之消失不見,或許是那些神力救了他。”
“若真是如此,他定然還活着。”濯纓終于展顔一笑,漆黑如永夜之中,她依稀瞥見一道曙光照了進來。
“所以,留在我身邊,好好養傷。你與他,此生若是有緣,定能再遇。”顧清風掌心溫熱覆上了濯纓冰涼的手,似溫柔寬慰一般。
濯纓卻并不領情,慌忙抽回了手,恍惚有些驚疑道:“所以,我們此時,身在何處?”
“九州人間,一處籍籍無名的小鎮裡。”顧清風的話,像是夢中呓語一般,“此處所居凡人,不多也不少,有些煙火氣,隻要我不妄動靈力,那些仙族人就找不到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