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你傷了雙眼,須得慢慢将養了,我自山間采得藥草,皆是尋常凡物……”
人間的年歲,當真極為漫長。堕入八寒地獄,濯纓不僅傷了一雙眼,修為盡失、元氣大損,終日隻得躺在竹榻上,靜靜将養。她似變了一個人,話越來越少。顧清風也不似從前清冷孤傲,話倒是變得多了起來。
那段無聊至極的時日裡,看不見月落星沉,看不見花開花落。那夜的風很涼,夜合花濃烈的香味鑽入了屋裡,隔着戶牖,顧清風同她說了很多,那些她不曾在意的過往陳事。
“我思量了很多年,方才堪破了一星半點,道心因何而破?”
“也許,是當年蓬萊山外你我初遇,你拽着我的手腕到了山前;或是,當年舍了神芝草,也要救我性命;亦或是,當年拽着我的衣袂,将我從海市蜃樓之虛妄中拽了回來……”
“在蓬萊,縱然你日日不學無術、插科打诨,時常無中生有、惹是生非,行事如此離經叛道,可你随性而活,那般恣意灑脫,熱烈又真實……你定然不信,我……其實,一直十分豔羨,那般活着……”
“你去了霍山以後,偌大的蓬萊,變得冷冷清清,縱然日日諸般事務須得我料理,我仍覺得分外孤冷……”
“後來,你常常偷溜回蓬萊,四方尋門人弟子借錢,我得知以後,縱然十分氣惱,卻又對費盡心機防你诓騙門人弟子,樂此不疲。”
“你恐是從未發覺,每次回蓬萊,總能撞見我。是我令初雪所為,隻要你一回蓬萊,不論我身在何處,他都要将你的消息傳給我。如今細細思來,我次次不遠千萬裡趕回蓬萊,也并非是為阻你撓你,不過是私心作怪……”
“再後來,你去往人間,不惜違逆天規,為了個凡人逆天改命。我那時,真是氣極,方假借細辛之手縱火燒山,将你引回霍山。那時,我确是真心實意想要為你遮掩逆天改命之過,如今細細思來,或是嫉妒心作祟……”
……
濯纓從未想過,如顧清風這般高高在上的君撚上仙,這般清冷孤傲、不可一世的蓬萊掌權人,竟也曾豔羨過如她那般不學無術、離經叛道的孽根禍胎。
如此過了三個月,濯纓那虛弱得如同廢材的身姿,才将慢慢好轉,得以下地行走。奈何一雙眼依舊無法視物,她跌跌撞撞走了幾步,一頭撞上了顧清風的胸膛。顧清風伸手扶住了她,攙着她緩緩走出了屋門,來到了小院裡。
一步一步,顧清風攙着她走到了那樹雪白的夜合花下,花簌簌落下,花香濃烈如酒,教人不禁沉醉。濯纓自顧清風手中抽出了胳膊,伸出手去,一瓣雪白落入手心,頗為感慨:“從前,我見九源丈人不能視物,見混沌有眼無珠,皆是行走如常,自以為沒了雙眼,也無關緊要。如今我也失了雙目,方知舉步竟是如此艱難。”
顧清風靜靜瞧着濯纓手心裡的夜合花,方輕聲說道:“這是夜合花,素白淡雅,晝開夜合,幽香濃烈。院裡還栽了芍藥、薔薇、綠竹、松柏等花木,這小院不大,好在極為雅緻。”
“這間宅院,有老宅三四楹,藏在深巷裡,最是清幽。我知你喜熱鬧,巷子裡尚有三五戶尋常人家,你聽那陣陣犬吠,是巷口那家養的小白犬總哭。”
“此處小鎮,算不得繁華,于你這霍山君,倒也稱得宜居二字。不過方圓三五十裡,鬧市酒肆賭坊茶館倒是一應俱全。西面連綿着幾座山,你吃的湯藥,都是我從那山裡采得。”
……
濯纓倚在竹椅上,靜靜聽着顧清風口裡的無名小鎮。若非從前,二人有太多糾葛宿怨,若非初遇即是這般溫潤如玉的顧清風,若非不曾遇見淮冥,不曾記起從前那些不堪回首的往昔。
這樣的顧清風,足以令她動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