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茉爾忽然察覺,自從回到城堡,湯姆就變得沉默寡言,幾乎沒再說過幾個字。
她轉動房門鑰匙的手止住了動作,手還搭在門把手上,卻背轉身細細觀察男人的神情。窄小的樓梯平台上,高大的男人背靠着房門對面的欄杆,負手而立的姿态優雅得如同濟慈詩中那些遊弋月下的天鵝,但——就像怕侵擾她的私人空間一樣——他的舉止裡又帶了那種她熟悉的、禮貌的距離感。
室内唯一的亮光是他與她房門間牆壁上延出的一盞燭台。半截蠟燭孤零零漂浮在燭座裡,默默垂泣幾滴半透明的淚。因燈花的緣故,燭光歪得厲害;愛茉爾站的位置正好被映照在暖黃的柔光内,而她對面的男人則恰好被遺落在了光暈外。窗外,月光和雪光被夜色映成冰藍,浸入教室高大的落地窗,更襯得男人頰側那些本就刀削斧刻的輪廓如雪和月般孤冷。
愛茉爾的手從鑰匙上滑落。她向欄杆旁走了一步,站在燭火柔黃的光暈邊緣,擡頭睃巡湯姆雙眸。
“I had such an amazing time today…” (我今天玩得真是愉快……)
愛茉爾這樣開口道。
她發現,湯姆臉上的笑淡了幾分。他垂下眼,避開了她的目光。愛茉爾有一瞬無措,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她的聲音漸漸弱了下去,餘下的話湮沒在了黑暗裡。兩人間的氣氛突兀地多了幾分尴尬,柔黃的燈暈與幽藍的月光間隻有幾英寸的距離,但這距離裡似乎忽然豎起了某種透明但堅不可摧的厚重屏障。
男人藏在背後的手似乎握成了拳,連手臂和肩膀也跟着微微緊繃了些。
這個細微的動作讓愛茉爾猛然憶起,她在兩人步入城堡後就下意識松開了握住湯姆的手,沒再牽起。因為擔心别人——學生,當然也包括其他教授——會把她和他的關系與她在霍格沃茨的前景……聯系起來,加以揣測,她不想讓過路的學生和□□過早地察覺他和她之間的關系。
他顯然誤會了她的心思。湯姆這個人,還是習慣把事情都藏在心裡頭。
她向前跨了一步,于此同時還tsk了一聲,表現出些許嬌氣的不滿,眼神卻一直緊望着她的愛人,不錯過他表情的一點兒變化。他遮蓋烏眸的羽睫忽閃着擡起,回望她的眼神裡帶了詫異;在他反應過來之前,她已經又向前邁了一步,動作帶了幾分罕見的嬌蠻,一手伸向他身後,猝不及防地緊握住他背着的手,牽到他身前。
湯姆垂眸望着愛茉爾。少女偏着頭,豐潤粉嫩的唇瓣微微嘟起,黑漉漉的眼仁兒那麼大、那麼亮,像月輝下兩汪漾動的泉水,讓他總覺得就要連人帶心,囫囵個兒被浸溺在她眼裡了。現在,那雙會說話的杏眸半含着疑問、半含着嬌嗔,蘊着這些罕在她臉上看見的表情注視着他。湯姆心尖兒一顫,适才因愛茉爾的疏遠而引起的不安被暫時忘卻了。
“It’s been a long day,” 湯姆道,眼裡浮現柔和的笑,“You must be exhausted.”(直譯:今天已經很漫長了,你一定累壞了。)
少女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柔嫩的掌心貼緊他手心的動作更用力,細軟的指尖穿過他的指縫,勾住了他的手背。
“Quite the contrary, the night is still young.” (正相反,時間還早呢。)
愛茉爾眼裡蘊了笑,手上微微施力,拉着他慢慢後退。
“Professor Dumbledore gifted me a lovely bottle of dessert wine from Georgia,” 愛茉爾輕輕道,手上拉他的動作不緩,仍舊偏頭望着他, “Care to join me? I promise the conversation will be just as smooth.”(直譯:鄧布利多教授給了我一瓶漂亮的格魯吉亞甜酒,願意和我一起嘗嘗嗎?我保證,談話會像酒一樣順滑。)
這話一語雙關,少女眼裡的笑意更深,問話落在湯姆耳邊,甜膩得像塞壬的歌聲。像遵循着某種不知名魔法的力量一樣,湯姆順着少女牽引的動作向她房門走了去,他跨出冬月冷冽的清輝,立在愛茉爾身前一步之遙處。
蘭燼殘落,風燭搖曳,孤燈微明。湯姆身上卻被浸出了融融暖意,心裡也讓某種濃郁的快樂盈滿,眼裡柔和的笑遂透出了些春風般少年得志的意氣。他向前一步,與愛茉爾并肩而立,一道站在了門前。
“I am sure the company will be even more intoxicating.”(直譯:我很确定你的陪伴會比酒還醉人。注:這裡和上面的雙關語都翻譯得很生硬,我的對話都是用英文設計的,如果又可能,大家還是盡量看英文對話吧。)
愛茉爾羞澀地低了頭,但仍舊難掩白皙臉蛋兒在燭火下沁出的酡色,一如季夏初熟的水蜜桃般誘人。她幹脆背過身,小臉埋在門前,低頭假裝專心拔鑰匙。湯姆很紳士地幫她抵住門,然後側傾身給她推開房門。
愛茉爾注意到,她的教授很禮貌地避開臉,刻意沒有與她呼吸交錯。
她忽然就壯起了膽子。她勾緊那隻她仍舊與之十指相扣的手,不許他直起身,踮起腳尖,在他下唇上印了個吻。然後退開些,觀察他的神色。
這是她第一次主動吻他。湯姆臉上轉瞬即逝的驚訝被一個難以掩飾的笑容代替。那笑容多是從眼角滲出的,有些許驚喜,有些難為情,又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的感傷,仿佛心底某個最柔軟易碎——卻最深不可及——的角落被輕而緩地觸動了。
少女的唇微涼,帶着黃油啤酒的餘香,在離開他的瞬間,湯姆的呼吸中仿佛還殘留着那一瞬間的溫芳。他有一刻沖動,想要扣住她的後頸,加深那個蜻蜓點水般的吻,繼而撬開柔嫩的唇瓣,采撷蜜蕊中芳華。但卻又猶豫了一下。最後,他反手握住那隻她本用來勾緊他的細嫩小手,将它舉到唇邊,柔聲低語。
“You always manage to catch me off guard.”(你總能讓我措手不及。)
說這話時,他眼裡的笑帶了幾分寵溺,唇瓣留戀地徘徊于少女羊脂玉扣般的指節。
适才的大膽讓愛茉爾雙頰更紅潤,但她的眼神中卻透着一份平靜的自信。兩人之間的空氣似乎被一種未曾言明卻充滿暗示的可能性充盈,那種電流一般的暧昧感整晚都一直存在——但現在,再也無法被忽視。
他一手扶着她,另一手繼續為她抵着房門。
“After you, amore mio.” (注: “amore mio”是意大利語裡“我的愛”的意思, “amore”同為愛茉爾的名字。)
那是湯姆頭一次那樣稱呼她,但在往後的日子裡,這稱呼将常常落于愛茉爾耳畔。
應二人的腳步聲,屋子裡的燈燭都殷勤地亮了起來。房間一如晨時整潔明亮,散着愛茉爾身上獨有的那種淡淡冷香。與他住處的布局不同,愛茉爾隻有一間單間,是那種起居室和卧室一體的studio房型。房間盡頭是兩扇大窗。窗下,書桌和床并排擺放,淡藍色被褥整潔松軟,那隻愛嘟囔的月癡獸玩偶在被單下睡得正熟,絲毫沒有起身迎接主人的意思;沙發放在屋子中央,後面是餐桌和五屜櫥,櫃上坐着一台大留聲機。如果這時喇叭筒前恰好蹲了一隻小狗,那麼場面簡直就要和Francis Barraud那幅“小狗Nipper聽留聲機”的名畫一模一樣了。
少女把挎包挂在衣帽架上,動作輕盈,舉手投足間滿透着舒心自在,回望湯姆的眼神中流露出隻有當一個人回到家中才能找到的安然與喜悅。而湯姆驚訝地發現,自己也并沒有那種身在别人家裡的不自在感,仿佛牆上小挂鐘的滴答作響,都是為他歸來腳步的伴奏。那一刻,他忽然意識到,愛茉爾推拒掉米勒娃為她安排在職工休息室旁的套房,反而選擇這間臨時辟出的小屋,或許并非為了離教室更近……
而是為了離他更近。
他心尖兒一顫,一股暖流湧入心頭,在幫愛茉爾除掉大衣時,指尖情不自禁地在娟秀的肩頭留戀了多半秒。
在湯姆指揮着那瓶酒,讓它把丹醴瓊液倒入杯中的功夫裡,愛茉爾蹲在留聲機前,選擇了一盤黑膠唱片。酒瓶很有分量,是青石雕刻成的,上面的浮雕繪出丘比特與普塞克的兩個場景。其中一面是丘比特喚醒普賽克的那個吻,與安東尼奧·卡諾瓦的雕像極為相似,隻不過愛神的翅膀在偶爾扇動。另一面是普賽克在夜間偷看丈夫容顔的場景,和阿普列尤斯的故事中一樣:丘比特從窗口飛出,悲哀地道,‘愛是不能與疑心共存的’。
湯姆暗自咋舌。他偶爾覺得鄧布利多比他自己更了解他。
巫師們使用的留聲機都不需要電力,而是通過發條上弦來放大聲音并旋轉唱盤。愛茉爾選出一張唱片,用魔杖在留聲機的手柄上點了點,簡單質樸的吉他曲調從喇叭裡傳來。(注:可配卡特家族的 “Can the Circle Be Unbroken”)
湯姆把其中一杯酒遞給愛茉爾, “American folk?”(美國民謠?)
“Hmmm, you know, all the music that fits between the cracks.” (嗯,你知道……所有那些在傷痕裡誕生的音樂。注:原話是20世紀美國民謠歌手Mike Seeger說的,用來表示美國民謠作為社會底層人的藝術所展現出的包容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