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仆之所以名之為忠,以其于主公生前之榮光,與身後之哀榮,皆深謀遠慮,兼而有之也。
四仆之忠,或未深谙機巧,一經郭婉之微言誘引,遂慨然納支謙齋僧法會之請,許其入府焉。
既聞法師慨允,四仆難得同時露出喜色盎然之貌,遂以極盡卑微之态,言辭懇切曰:“既蒙法師垂青,肯為吾主主持齋僧法會,敬請法師與小娘子屈尊移步,至敝府小憩片刻。”
言罷,四人躬身引路,面帶虔敬之色,誠惶誠恐,唯恐有所怠慢。
不得不說,支謙姿容俊逸,一旦閉目凝神,掩其眸中靈動之光,更顯寶相莊嚴,令人肅然起敬。
他聞言,含笑微微颔首,以示允諾。
郭婉亦樂見于此,随之輕移蓮步,二人同行,步履間盡顯從容不迫,氣度超凡脫俗,宛若仙人降世,令人心生敬仰。
沿途覽勝,但見府邸廣袤,然氛圍略顯清冷,少有人聲鼎沸之景。
時維夏秋更疊之際,花栅之内,昔日繁華已逝,唯餘殘枝敗葉,零落其間。
幾莖秋菊,經霜打之後,更顯凋零,枯枝敗葉,低垂花托之上,倍添蕭瑟凄涼之感,令人心生哀憐。
支謙與郭婉步入庭院深處,竟未見一灑掃之婢,唯有四名忠仆在前引路,徑直趨向孫翊居所之正堂。
未幾,似聞男子步履沉重之聲,及至郭婉一行人距房門丈許,忽有二府婢倉皇自内而出,慌慌張張,屈身行禮于冰冷石闆之上,顫聲而言:“敢問尊駕何人?”
自孫翊遇害之後,此正堂即由徐夫人所居。
緣于屢遭妫覽之擾,徐夫人遂佯裝畏人,每逢府外賓客至,未明其身份之前,絕不輕易示人。
四名忠仆深知自家夫人畏生之态的苦衷,遂苦笑後連忙向徐夫人釋疑,來者乃後日為主公做法事的普濟禅寺高僧支謙。
郭婉與支謙相視一眼,乃向門内溫言曰:“請問徐夫人在否?我等不告而訪,實屬冒昧,望乞見諒。”
說話間,她與支謙越過兩名府婢,剛剛往前邁了兩步,便又聽到室中傳來徐夫人有些慌亂的回應聲:“請法師暫候片刻,容妾……”
郭婉與支謙聞語,遂踯躅駐足,旋身顧向四仆。
仆輩以手勢引之,示意入廊稍憩。
俄而小半時辰已過,忽聞身後徐氏之聲,滿載歉疚之情:“方自冗務中脫身,蓬頭垢面于舍,未及整饬儀容,緻使法師久候,實為歉然……”
郭婉聞此,乃回眸顧望,及睹徐夫人之形容,不禁啞然失笑。
眼前的徐氏,未盤發髻,青絲僅以發箍束于腦後,面容素淨至極。
但其左眉梢微微上揚,頗有嚣張之态,想來是慌亂間黛筆勾勒所緻。
其衣着倒無大礙,身着淺灰色厚重深衣,唯帔子僅搭于一臂,另一端已曳于地。
郭婉見狀,眼中含笑,而徐氏則面色端莊,欠身行禮之際,手臂已悄然移至身後,欲牽引帔子以正其位。
邊行此小舉,邊鎮定而言:“法師願為明府施術,實乃幸事。一應酬勞,願先呈法師。”
郭婉靜立支謙之畔,未急應對,但抱趣而觀徐夫人之态。
前世禁中,宮人持重,罕見婦人有此失儀之舉,見其一面勉力持重,一面苦尋披帛,指已觸之,一拽複落,如是再三。
終,徐夫人展臂,以雙手捧出團紋錦帛之披帛,語淡而釋曰:“此不過蜀中年前所買的尋常團紋錦料,若貴人有所好,妾豈敢自秘。”
被郭婉瞅,徐夫人不惱也不羞,就直接說,若她喜歡,就送給她。
郭婉舉手,輕揉其眉際,乃啟口而言:“适才與法師共購于市,事畢遇明府君之忠仆,遂踵至訪谒,未意驚擾主人,實乃歉然。”
徐氏聞郭婉之言,面上掠過一絲疑雲,旋而省悟法師一行猶立門外,遂急忙退步,恭請衆人入内。
蓋因家主仙逝之故,室中點着香火,郭婉甫一入門,便嗅得一股陳木之氣。
但于這股氣息之中,又夾雜着一縷似有若無之幽香,兩相交織,非但不顯難聞,反倒有一種令人心神甯靜之感。
郭婉瞥視堂案之上銅制香爐,複而言曰:“吾常聞吳中之論,謂江東合香,徐夫人堪稱甲等妙手。昔日未曾深究,今朝親臨香閣,果覺其妙意非凡。”
徐氏擅長蔔卦,也會制香。
徐氏先投一香于爐中,聞郭婉之語,面露苦楚,歎曰:“貴人何方神聖?聞君此言,妾實不知應以何情應對。妾之粗鄙技藝,未嘗自秘,夫君在世時,滿府上下皆多得贈用。然夫君不幸遭賊人殺害,妾雖懷香,又如何能自珍?”
聽徐氏言及孫翊,郭婉心中一定,遂仿徐夫人之态,亦歎曰:“前明府君雖已仙逝,然夫人亦須振作。此番吾等為明府超度,實欲稍慰夫人之心。不知夫人後計為何?”
徐夫人深施一禮,及至擡頭,眼眶已微微泛紅,語聲亦添幾分淡淡:“妾深知貴人善意,若蒙垂憐,庇護妾身,自是無所憂懼。”
“然妾不過邢家之餘,有幸寄身明府府中,不知天地之廣,更不堪人間紛擾。薄命如斯,實難承此厚恩……惟願盡心教養庶子,老死于此,不複他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