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婉此刻,正陪着徐氏跪坐于孫翊棺椁之畔,靜聆其傾訴對亡夫的深情。
自章懷太子暴斃,郭婉于男女情愛已無所感。
昔者,她曾侍奉高宗、中宗二朝天子,位至高宗才人、中宗昭容之尊,亦曾涉足神皇陛下私寵之池,豢養外臣崔湜,不過婉兒其内心深處,對忠貞婦德依舊敬仰,猶如磐石,風雨不動。
雖不能身同感受徐氏之痛,但郭婉對徐氏之忠貞,心生欽佩。
她雙手輕合于胸前,微微颔首,閉目凝神,似在默默祈福,既為徐氏,亦為自己,願逝者安息,生者堅強。
夜色深沉,二人身影在燭火映照下,更顯莊重與肅穆。
“緣何不往安歇?”
徐氏猶自閉目誦經,為夫君之靈超度亡魂,而此語實則針對郭婉而發。
蓋因室内除了郭婉并無他人。
徐氏素日親操井臼,夫君孫翊辭世後,府中婢女亦大半遣散。
“暑氣炎炎,令人憶及許都清涼。”
郭婉顧望西北,忽而言道,意似無端。
實則非懷許都,乃念及離許都日久,離曹丕業已許久,當返客棧,向曹丕禀報諸事,并謀及早離去。
郭婉欲趁妫覽、戴員的兵馬未覺,于宛陵将亂之際,亂中取道以遁。
孫翊有舊部,誰能說妫覽、戴員沒有?
螳螂伺蟬,不知黃雀在其後。今衆人皆陷紛擾之境,孰能預知誰将伺于己後乎?
無人能斷言,自己就是黃雀。食物鍊之巅,終非此等蝼蟻所能踞也。
既不困倦,随吾外出透氣罷。”
“時下仍有宵禁之制。”郭婉淡然一瞥,妙目所及,果見徐氏已轉身相向,其目光恰落己身。
徐氏身形微轉,目光于郭婉身上上下遊移,細細打量,唇啟微喘,一時之間,二人皆緘默不語。
“夜行無妨也。”
郭婉點了點頭。
緊随徐氏之後,見其默然不語,然郭婉心細如發,察其行迹,乃知所往之處,正是曹丕盤桓多日之客棧。
先前,為博徐氏信賴,郭婉誠然向徐氏坦言一行人下榻之所,但當時料想徐氏對曹丕輩并無多大興緻。
初以為離許都之路坦蕩無阻,豈料仍有不知進退之街徒橫亘于途。
方過街坊之際,忽見一群街徒,将她們的車輿團團圍住。
此輩街徒,實屬奸宄之徒。
車駕之上,确實未懸顯赫徽識,竟有狂徒舉手發矢,箭矢嗖然,直插壯仆之側,冷笑而語曰:“速棄爾兵刃!”
“否則,下一矢必穿汝輩犬體!”
彼時,領隊的什長,亦自後方疾馳而至,較其麾下卒衆,稍顯沉穩。
勒缰駐馬之後,對車輿略施叉手之禮,沉聲問道:“敢問車内,所乘何人?”
徐氏不悅,車簾輕啟,車前燈火映照之下,顯露一張年輕婦人鉛華盡失、面色蒼白之容顔。
小婦人蠶眉輕蹙,舉手示意車前壯奴上前,将一手令于什長馬前一晃而過。
彼時,什長揮手示意麾下保持警戒,複遣一人上前,恭謹接過符令,細加審視。
審視畢,其人臉色倏變,随即翻身下馬,趨前數步,更以莊重之姿,叉手施禮曰:“未知徐夫人于夜中出坊,多有唐突,還望夫人寬宥……”
壯奴奮勇向前,劈手奪回符令,複昂首挺胸,行回車前。
車上的小婦人,也就是徐氏,則默然不語,唯示意仆從再落車幔,意欲繼續前行。
街徒見狀,連忙言道:“上府頒有嚴令,以防畿内宵小犯夜。卑職鬥膽,願護送徐夫人一程……”
街徒見狀,見馬車竟若無人之境,繼續前行,連忙亦返身上鞍,擺手示意麾下緊随其後。
然領隊的什長此番熱忱相待,卻仍換得無視之态。
馬車之上,婦人未曾再現身影,至于随行之壯仆,對尾随之斧戾之徒,亦置若罔聞。
“阿兄,此究竟乃何方顯貴?如此傲慢無禮,既已不顧我等,何不避讓而行,何苦自取其辱……”
街徒們熱忱相護,卻遭如此冷遇,心中自然怏怏,其中一人便低聲埋怨。
“噤聲!”
什長面色亦顯不悅,低聲呵斥之後,便不再多言。
一行人如此緊随不舍,穿行數坊,直至馬車抵達東坊之外,自東南隅一處私啟的坊門駛入坊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