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着點頭,“好。”
我見醫院裡的許多病人都因病而變得脾氣古怪,大抵是生病以來許多事都身不由己,他們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失去了往日的活力,甚至因各種羞于啟齒的病征失去了做人的尊嚴,然而林樹卻什麼都沒有變,除了日漸加重的疲倦感,從正常睡眠變得愈加昏沉,即使偶爾不說話,但他仍舊還是那個謙遜溫柔的林樹。
他抱着一本書坐在輪椅上,我替他多蓋了一層毛毯,濃夜像是倒進硯台裡的墨汁,擡眼看不見城中那般如星辰落地的霓虹,我用打火機點燃一根呲花,綻放在夜色裡,我笑着跟他說:“這麼一丁點兒亮光,就像一滴墨水落進海裡,要不我把那一箱一口氣全點了吧?”
林樹摩挲着我的手,“你要燒房子嗎?怕黑就把燈打開吧。”
鄉下的夜空總讓人覺得像是一眼見底的澄澈湖水,星辰就像是散落在湖底的那些個好看的石頭,我擡頭望着漫天繁星,不舍開燈将其隐沒,良久才答:“好。”
按下揣在兜裡的遙控器,院子裡一棵種了許多年的桃樹瞬間光華奪目,無數張照片垂挂在枝頭,風來時猶如萬蝶紛飛。
我推着輪椅将林樹帶到樹旁,他随手拾來一張看了半天,似乎不管是什麼,隻要靠近他都會慢下來,“九寨溝的翡翠湖。”
他說完後又換下一張,湛藍色的天空下一座山,山頂上的積雪像是咖啡上蓋着的牛奶泡沫,山下湖水如鏡,邊邊角角的水生植物像是一張張綠色的毯子,他不再描述照片裡有什麼,隻靜靜笑看着。
從清吧門頭到檸檬水,從自行車到炒叉子,從夏蟬到大學路的林蔭,從白貓到狸花貓,從茉莉到沈陽二樓窗前的懸鈴木,從他的睡顔到兩人的合照,我問他:“好看嗎?”
他說:“好看。”
有一句話我在心中醞釀了很久,“林樹。”
“嗯?”他微微擡起頭看我。
“你說的話還算話嗎?”我一雙手插進了羽絨服兜裡,緩緩站直了身子,盯着眼前的桃樹,我奶奶說桃樹寓意很好,逃開一切災厄。
“什麼話?”他捏着照片一角,或許是我的思維太跳躍,又或許是他現在的大腦已經失去了如以前那般活躍跳脫的能力。
“所有的。”我淡淡答。
他一臉迷茫,微微蹙眉,我們如此僵持了許久,我用眼神威逼他就範,應承下我說的所有話,他自知力不敵我,遂不情願點了頭。
“我們……結婚吧。”就像是在同他說明天早上要吃蔥油湯面一樣,我攢了幾日的冷靜都用在了這句話上。
林樹原本自然投向我的目光在這一刹那閃躲,我見他雙眸之中閃爍着淚光,抿唇遲遲沒有回答。
“我後悔了,我不想等你研究生畢業再結婚,費一甯跟丁格很幸福,我很羨慕,我不想一個人,也怕你以後念了研究生遇見别的、比我更好的人,我現在就想跟你結婚,就這幾天。”我的手死死摳着衣兜裡的縫線,說完之後緊緊咬着牙關,壓抑着呼吸的頻率,不停吞咽唾沫,生怕哭聲從任何一個細微之處偷溜出來,長久以來的堅強僞裝就會露出破綻。
林樹神情複雜望着我,我見他舔了舔幹裂的嘴唇,目光停駐在我臉上,好似要一點點剝開我的心,就像在病房裡我剝開那個砂糖橘,柑橘精油好巧不巧射進他的眼睛裡,刺痛了他,愛而不得是痛,愛而不能也是。
我倆雙雙别過頭,不去看對方的臉,這世上怕隻剩下風聲,時間就像是從指縫匆匆流過的水,不知過了多久,他的聲音很小,夾在風裡。
“那就等我出院吧,出院之後我們一起去民政局,總不能把民政局搬到醫院裡來,對吧?”林樹伸手扯了扯我的衣袖,而我卻在等風掃幹我的淚水。
終于鼓足勇氣看他,他的笑臉被暖黃燈光打得稍有氣色,他在撒謊,我知道他在撒謊,我想起自己曾對他說過的那句話,不要善意的謊言,隻要以誠相待。
如今看來似乎已經在遭到現實痛擊之後被打垮在滿是塵埃的記憶角落裡,我倆都選擇了向命運妥協,這種妥協是被迫躺在人生的坑窪裡,看着滾滾車輪就要從自己身上碾過。
“好。”我蹲下身,從兜裡掏出一隻潤唇膏,抹在他的嘴唇上,然後低頭吻了下去,“茉莉味兒的林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