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套朱色官服擺在眼前時,露微猶如在夢中。
父親累侍兩朝,德高望重,才得位列一品,身着紫袍,而長兄是國朝迄今為止最年輕的進士,為官五載,也至多身穿綠衣,可她呢?人在家中坐,朱衣五品銜……
“哎呀,女學士是宮官,又不和男人一樣,隻是服色職銜參考他們的,有什麼不能接受?再說了,你隻是輔助趙伯父,又不讓你上課,你就去給太子裁紙磨墨,白掙些俸錢回來,豈不好?”
露微雖然不至于抗旨,但前去東宮上職的當天,看着鏡中官服打扮的自己還是直犯恍惚。但楊淑賢的這番話也很像是另一種功效不同的迷魂散,多少讓她想開了些。
畢竟,當這個官的好處也很明顯,不僅能時時陪伴父親,更重要的是,幾天前還堵在家門口求親的人一下就不見了,大約是沒人敢惹天子親封的五品女官了。
“我好羨慕阿姊,從此可以光明正大每天出門。不像我,左有阿耶,右有阿兄,兩重枷鎖,苦不堪言呐!”
這不,好處又憑空多了一個。
“你長兄已經到任了?恭喜恭喜啊!”露微想起來,還是正月初聽淑賢提到長兄的,如今已是二月頭了,“馬上要春闱了,你們家眼見還有一件大喜事呢!”
露微臉上的笑意讓淑賢看着更加心酸,嘴噘得老高,臉一扭,推着露微出了房門:“快走吧快走吧,拿了俸祿給我買餅餤吃!買好多好多,全部花完!”
……
二月的鹹京春寒尚存,還不到桃李争豔之時,露微一身朱紅色就顯得格外亮眼。自家門登車去往皇城,露微心裡還是忐忑。父親先有朝會,早已入宮,結束後才會去東宮崇文殿,所以便是要她一個人先去面見太子。
即使她已見過太子一面,知道太子不過是個十歲的半大孩子,可一想到是國本所托的儲君,歲數就一點都不重要了。
“請趙學士在此稍候。”
東宮崇文殿外,露微被從宮門帶路進來的小内官獨自留下。周圍宮室密集,倒不見有人走動。路旁是一個小花園,栽種的樹木才冒新芽,還看不太出是何品種。
“你穿紅色很是好看。”
等了一時,露微不見殿裡有動靜,正想放松放松,冷不防身後響起一句清亮的聲音,回頭一看,正是皇太子。
“臣見過太子殿下!”露微連忙下拜行禮,目光迅速打量,看太子身後隻跟着幾個服侍的宮人,倒不是什麼大陣仗。
太子李衡圍着露微踱了半圈,伸手扶起,卻又道:“我說你穿紅色很好看,比上回宮宴時的素衣更好看,像你這樣的女孩子還是應該多穿鮮豔的顔色才是。”
露微上回并沒有聽李衡說過話,卻怎麼一開口顯得年紀比她還大似的?想了想,她倒是不能随意應對,道:
“回殿下,這身官服是陛下所賜,并非臣自己所選,但臣平時也不會刻意選擇鮮豔之色。臣以為,衣服合體比服色奪目更為重要,恰如君子立身,行止有度,儒服儒巾便已能彰顯君子之風。”
李衡聽得皺起了眉:“你果然是太傅的女兒,說什麼都能講出大道理。我隻是覺得很少有人穿紅色好看,除了我母後,你是第二個。”
露微一下噎住,心道:這太子怎麼一會兒顯老一會兒顯小的?又不得不繼續細思,太子之母也就是先皇後,已過世五年,太子年幼失恃,長于深宮,大約也是有些孤寂的。
“殿下,”露微本是恭敬站着,便半蹲下來,試着牽住了小太子的手,“臣不敢與先皇後相提并論,但臣如今既為東宮女官,面見殿下自是這身官服,能得殿下青眼,是臣之幸。”
李衡笑了,露出了孩童的純真本色,就拽着露微伸去的手,将露微帶到了殿前台階上坐下了,“左右太傅還沒來,今天也不冷,我們在這裡說說話吧?”
露微豈有不應的,隻是順便看了看天時,算着今日朝會的時間倒長了些,“是,臣但憑殿下吩咐。”
李衡眨了眨眼睛,說道:“趙學士,我很喜歡太傅,也很喜歡你,以後在這裡你不必如此拘束。你是父皇親封的五品女學士,連掖庭的宮教博士也比不上,沒有人敢看輕你。若你還是有所擔心,我還可以去求父皇再加封于你。”
露微隻是謹慎守禮,畢竟就如李衡所言,她是驟然受封,不似其他宮官,是通過層層考選晉升,就更該行事低調。
“多謝殿下寬慰,可臣并無拘束,更不擔心。”露微又在李衡身前蹲了下來,略仰起面孔,态度懇切:
“官爵是國家公器,應該以德望才賢為任命的标準,若本末倒置,隻憑私心喜好随意命官,必會有人不服,制度不穩則威信全無,國家亦會動蕩不安。殿下位在儲二,是國本所托,就算隻是任命臣這般的女官,也萬不可心存此念。若殿下當真喜歡太傅和臣,就請殿下勤勉讀書,莫要懈怠,如此也能不負陛下的期望。”
雖然還是一番略顯刻闆的道理,可露微是不得不規勸。趙家如今已然是炙手可熱,太子年少無心,不代表就沒有有心人。若類似的話一經傳揚,難免是懷璧其罪。
然而,小太子這次沒再皺眉,隻細細點頭,“我記住了,若我以後還有什麼過失,也請趙學士像今天這樣及時提醒我吧!”
露微終于能稍稍安心了,一笑:“是,臣會悄悄告訴殿下的。”
……
時辰近午,日光愈發和暖,明光宮含元殿的朝會其實早已結束,而東宮崇文殿外卻是随後就聚起了一個小朝,人不必兩班文武,就隻一君二臣,三個人。
君臣三人未動聲色,已将殿前的情形盡收眼底。
“陛下,小女雖蒙聖眷,卻從未研習宮規,今日是她初次侍奉太子殿下,多有冒犯之處,臣願替小女領罪。”
能說這話的自然就是太傅趙維貞。散朝後,他因記挂着女兒,來東宮的心情比往日急切,可還不及走出大殿就被内官喚了回去,說皇帝要和他一起來。
然而,女兒的表現雖然并沒有什麼重大纰漏,他卻看着皇帝笑而不語的神情,内心越發忐忑。
話音落下片刻,李煦才稍稍轉臉,卻不是對趙維貞,“謝卿,你說如何,這趙學士可有冒犯太子之處啊?”
謝卿,就是謝道元,君臣三人的剩下一人。
“臣……”誰知,謝道元竟還沒有收回目光,匆忙間也竟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話來回。
“這很難回答?”李煦挑動着眉,笑意不減,似試探,又微妙,忽然長舒了一口氣,道:
“朕看啊,這趙學士——很該到朕家來。”
……
不知道為什麼,父親今日沒有來東宮授課。露微陪伴太子說了幾句話就被告知,父親已在宮門等她。等一路小跑過去相見,她自是張口就問,但父親的臉色卻不是很好。
“陛下今日另有安排,就不用授課了。”
雖說聖意難測,但露微還是有些敏感,可正要深究時,餘光一閃,竟在父親身後方向的街角望見了謝探微的身影。而一與之對視,那人卻又背過了身,回避得很是刻意。
“微微!”
趙維貞就與女兒面對,立馬便發現了她的眼神不對,稍一回頭就看明白了。他雖沒有與謝家這個長子打過照面,但女兒再三表明心意,他早是有心留意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