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流慢慢移動,阮迎夏在等待移動的間隙裡朝溫以甯這邊看了一眼,又循着溫以甯的視線看到了車窗外的爛尾樓小區。
擁堵的車流在紅綠燈前四散開來,阮迎夏收回視線,淡淡說道:“裴回的爸爸就是在裡面那棟樓上跳下來的。”
溫以甯一震,看向阮迎夏。
阮迎夏卻隻說了這一句話,便再沒說話,她目不斜視,操縱方向盤,越過紅綠燈。
君樾園爛尾樓小區很快就被紅色的跑車抛在了身後。
兩個人踩點到達聚會地點。
自從高中畢業,班裡的同學天南地北各奔東西,因着學業、家庭等各種原因,幾次三番班長想組織聚會也沒能成功,直到這一次,大家終于難得聚齊。
因着天氣和晚高峰的原因,好些同學都遲到了,開席時間順延,大家便都坐在包廂外間說話。
阮迎夏和溫以甯走進包廂的時候,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唐煜旁邊的杜棋聲,杜棋聲也看到了她,但他隻看了她一眼,便很快移開了視線。
阮迎夏一頓,若無其事地和同學們一邊打招呼,一邊和溫以甯找了兩個空着的位置坐下。
溫以甯看了看杜棋聲,又看了看阮迎夏,她什麼也沒說,隻是倒了杯水遞給阮迎夏。
阮迎夏面色不虞,對上溫以甯關切的眸子,她緩了緩臉色,對她露出一點笑容,接過了水杯。
和周圍的同學們彼此交流着近況,溫以甯看到杜棋聲離開座位走出了包廂,阮迎夏坐着沒動,幾秒後,也跟着走了出去。
溫以甯心不在焉地喝着水,目光卻飄到了窗外,玻璃窗霧蒙蒙的,窗外的雪似乎下得比她們來時又更急了些。
窗邊站着的幾人說話聲傳了過來。
“那片爛尾樓群還沒找到接盤的開發商呢?”
“哪那麼容易?你也不想想那個項目當初投了多少錢,現在哪裡有公司敢輕易接盤,誰知道這裡面是不是一個大坑?”
“也是,靜揚建築不就是因為這個項目破産的!”
“靜揚建築?一個小小的建築公司,當初也敢接下這麼大一個項目,搞不清自己的位置,破産是活該!可憐的是那些買了房的業主,才是被坑慘了!”
“我記得,那是裴回他爸的公司吧?就是因為他爸破産了,裴回才不敢回原陽的吧?”
“他爸害了那麼多人,他回來,怕是會被這些人生吞活剝了,所以隻好灰溜溜地逃跑了!”
“逃跑?他就應該和他那個自殺的爸一起給所有人下跪道歉!”
“啪!”
玻璃杯掉落在地闆上,四分五裂。
屋子裡的人在一瞬間都停住了說話,循着聲音看了過去。
站在窗邊說話的盛興平也看了過去,正好對上溫以甯看過來的目光。
溫以甯的漂亮人盡皆知,她就像一朵人間富貴花,總是帶着笑,嬌豔,乖巧,溫軟,惹人憐愛。
但此刻,溫以甯臉上沒有一點笑意,她從沙發上站起來,沒有理會旁邊同學讓她小心的話語,踩過一地的玻璃碎片,站到了他的面前。
“你說的不對。”溫以甯說道。
盛興平懵住:“什麼?”
溫以甯音色溫軟,但說出的一字一句都認真而堅定:“裴回同樣是這件事裡的受害者,你不能這樣要求一個無辜的人。”
盛興平明白過來了,溫以甯這是在興師問罪,在為剛才他要裴回下跪道歉的話興師問罪。
“你知道就因為靜揚建築破産,有多少人已經買了房卻拿不到房子?”盛興平嘲諷地看着她,“你不同情那些人,同情裴回?”
溫以甯并未因為他的嘲諷而退縮:“我也同情他們,但這并不與我認為裴回無辜有沖突。”
“無辜?”盛興平冷笑,“裴回是你男朋友,你當然覺得他無辜!”
唐煜發在班級群裡的照片大家都看到了,後來溫以甯和裴回在一起的消息不胫而走,也在同學群裡傳遍了,所有人都知道溫以甯和裴回現在是什麼關系,盛興平也不例外。
“那你又是因為什麼诋毀他?”溫以甯看着他,她瞳色偏淺,幹淨清澈,仿佛能将人一眼看透,“因為你知道自己比不上他?還是因為你女朋友比起你更喜歡他,所以你耿耿于懷?”
盛興平沒想到溫以甯會提這個,愣了愣,随即怒道:“溫以甯,你說什麼?”
高中的時候,盛興平曾交過一個女朋友,是原陽二中的一個女生,他當時很喜歡她。但是,她就因為在籃球賽上看了裴回一眼,轉頭就和他提了分手,後來,甚至還找了裴回告白。
裴回雖然并未答應她的告白,但并不妨礙盛興平從此記恨上他。
盛興平對溫以甯怒目而視:“别以為你爸執掌溫氏,你就可以胡說八道!”
溫以甯容色冷靜:“我是不是胡說八道,你心裡比誰都清楚。”
這件事在當年其實鬧出的動靜不小,同學們多多少少都知道一些,但因為盛興平的關系,從來沒人敢在他面前提一字半句。
這麼多年過去,盛興平猛地被溫以甯當着舊日同學的面戳到痛處,難堪又狼狽,但他偏偏不能對溫以甯做什麼,讓他更加憋屈。
盛興平握緊雙拳:“我們說的是裴回,你别轉移話題!”
溫以甯冷眼看他:“你有什麼資格說裴回?你自以為公正的結論,又是以多少事實為基礎?當年靜揚建築破産,你又知道多少?憑什麼在這裡随意置喙?”
當年,他們年歲都還小,也都在局外,在場沒有人敢說自己對其中内情一清二楚,就連盛興平,當時也隻是聽家裡的長輩說到過一兩句,後來又在網絡上看到過一些新聞報道,僅此而已。
但這又怎麼樣,靜揚建築破産是事實,造成無數人血本無歸也是事實!
盛興平這樣想着,剛要說話,身旁的同學卻拉住了他:“都是同學,别說了!”
盛興平看向身旁的人,那人朝他使了使眼色,雙唇無聲碰撞,是“溫氏”兩個字。
溫以甯是最是溫順柔軟不過的一個人,高中三年,别說發脾氣,便是大聲說話,都是從來沒有過的。
但是,今晚站在這裡的溫以甯,褪去了柔軟,身上仿佛帶着刺,鋒芒畢露——
性子柔軟的人發起脾氣來往往才是最怵人的。
更何況,溫以甯背後是溫氏和沈氏。
盛興平想起家中的生意,滿腔怒火頓時偃旗息鼓。
溫以甯冷眼旁觀,心裡卻像是吹過一陣荒涼的風——
他在勸盛興平算了,但是,這番舉動,有幾分是因為對她的認同、對裴回的認同?
屋子裡的所有人都神态各異地看向這邊,但是,溫以甯卻不知道有誰是站在她這一邊、站在裴回這一邊。
溫以甯想起阮迎夏告訴她的事——
那時候,裴回剛失去他的父親,又失去他的爺爺,當時的他不過十七歲的一個少年,站在一群讨債的大人中間,沒有一個人站在他的身邊,有的隻有惡言相向、咄咄逼人。
那時候的裴回在想什麼?
世界盛大,但他隻有孤零零的一個人,沒有人可以依靠,也沒有人可以支撐。
屋子裡開着充足的暖氣,讓人熱得要出汗,但溫以甯卻覺得冷極了。
溫以甯的身子忍不住瑟瑟發抖,包廂裡的空氣令人窒息,她覺得有些喘不過氣來,她不想再繼續待在這裡。
無心再去分辨大家神色裡代表的含義,溫以甯攥緊了手,一言不發地拎起包,轉身離開。
外面漫天飄雪。
溫以甯沒有撐傘,她漫無目的,隻是機械地往前走,冷風夾着飛雪撲在臉上,冷冰冰的,她卻像是感受不到。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思緒慢慢回籠,溫以甯聽到包裡的手機似乎在響動。
溫以甯拿出手機。
是裴回。
溫以甯停住腳步。
手機鈴聲不斷響着,溫以甯手指僵硬,滑到接聽。
“裴回……”
溫以甯啞着嗓音喚他的名字,又軟又輕地說道,“我想你了。”
手機另一端的人呼吸一滞,許久,他開口,嗓音沙啞又溫柔:“向後轉身。”
溫以甯眼睫一顫,立刻轉過身。
不遠處,少年撐着傘長身玉立在風雪之中,眉眼清朗,烏發黑瞳。
他臉上微微笑着,溫柔的目光越過漫天的細雪望過來,幹淨,清澈,仿佛從未經過這些年的風刀霜劍,一如初見的模樣。
溫以甯心裡的酸澀在一瞬間滿溢出來,她眼眶濕潤,朝他飛奔過去,不顧一切地紮進他的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