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樓,袅翠閣,宋晞兩人同坐窗邊,望着迎風袅袅的垂柳,相顧無言。
于朝華念念不忘,與韓阙往來頗深,于聖上旨意一清二楚……别夢莊背後主人為誰,他兩人心裡早有猜測,隻真相駭人,不敢宣之于口。
而今聽聞聞風而動的黑衣人腕間刺了赤色大鵬印,驚愕之餘——兩人眼神交錯,又齊齊垂斂目光——仿佛一切皆在情理之中。
隻要如何處置才得宜?
哪怕将人領至禦前,若他抵死不認,别夢莊之事又将如何收場?莊中女子的公道又當何以償還?
天日高升又西落。
臨近申時,榮華長街已然熙熙如從前,雪嶺霧凇回營複命,姬珣幾人站起身,正欲打道回府,匆忙的腳步聲自門外傳來,卻是前去府衙調閱卷宗的火影得了消息,火急火燎趕了過來。
“爺,别夢莊之事果真有蹊跷!”
姬珣神色微變,招手示意他坐,疾風追上送上茶水同時,沉聲道:“有何發現?”
火影接過涼茶一飲而盡,倏地長出一口氣,而後才道:“爺,縣衙檔案上記載,别夢莊之主名喚秦淮如,京都人氏。”
“秦淮如?”姬珣幾人面面相觑,神情卻發不解,“莫非名門之後?還是?”
“籍籍無名!”
火影連連擺手,少作思量,面色微沉道:“爺、雲姑娘,秦氏雖為無名之輩,她夫君,兩位曾同桌而食。”
“同桌而食?”
姬珣蹙起眉頭,與他二人曾同席之人怕是屈指可數……
不等他細數,火影輕一颔首,沉聲道:“爺,秦氏的夫君正是昔日的太子詹事,岑謙,岑大人。”
“什麼?!”宋晞神情一怔,隻聽哐啷一聲,端在手裡的茶杯刹時落了地,四分五裂。
“岑謙?!”
火影霍然擡起頭。
雖不知雲姑娘與這位先太子詹事有何龃龉,昔日在蘭芷學院,見過岑謙後的失态,離開青州前,爺仔細叮囑讓他幾人盯住岑謙的話言猶在耳,其中牽涉,怕是不容小觑。
思及此,火影低垂下眼簾,神色低沉道:“是!岑謙!”
除卻晴絲袅袅,房中刹時落針可聞。
不多時,姬珣提着茶壺站起身,一面替宋晞倒了杯新茶,一面開口道:“往來别夢莊之人非富即貴,岑謙左遷青州多年,倘若與他們依舊有往來,應當不至于蟄居青州三年之久……可若是不曾往來,争春宴這樣的場合,與宴之人怎會放心去往外人的莊子?”
姬珣擱下茶壺,擡眼朝火影道:“此便是你口中的蹊跷?”
火影跟着站起身,重重颔首道:“岑謙遠在青州,又不得參與這勞什子的争春宴,作甚每年花費數百兩銀子,替别人養着這莊子?早該賣了才是。”
姬珣目光忽閃,颔首道:“的确不合常理。還有什麼?”
“屬下尋思,”火影下意識看向宋晞,很快收回視線,沉聲道,“素聞先太子朝榮治下甚嚴,詹事岑謙又是寒門出身,隻憑俸祿在京郊置辦一間别院……并不合情理。”
話頭微微一頓,火影又道:“屬下因此留了心,讓那主簿把此間别莊先前經手之人悉數找了出來。”
姬珣眼睛一亮,倏地擱下茶杯,傾身道:“岑謙是從旁人手裡買的?”
火影颔首,雙目炯炯道:“爺,屬下發現,别夢莊原本的主家名喚江格知,轉手秦氏名下将将兩年。”
“江格知?”姬珣神情一怔,“那又是何人?”
“屬下本也不知他是誰,”火影前傾上半身,雙目如炬道,“爺,昨日之事後,二殿下讓人連夜去工部調了檔案。”
“你是說?!”
不敢相信心下猜測,姬珣握在茶杯的五指微微一曲,面色驟沉。
火影輕一颔首,繼續道:“爺,工部案卷有載,昔日負責琉璃村遷居的工部主事,巧得很,姓江名格知,家住城南十二街裡弄!”
“同一人?!”
房中衆人面色驟凜。
負責琉璃村工事之人正巧是别夢莊的前一任主家,此間真有如此巧合之事?若非巧合,其間又有何牽扯?
“爺!”
想起什麼,追影目光忽閃,脫口而出道:“若是沒記錯,裡正曾提起,遷村之事亦發生在兩年前!”
“同個時候?”
姬珣面色愈沉。
除卻江格知,在他最初的猜測裡,花朝女學是淮南王妃一力促成,女學裡發生的一切必為淮南王大力主張。
而今再看,讨好端華與淮南王所求相悖,而那位看似超然物外,又對女學中事一清二楚的知州大人岑謙,他在其間又扮演着什麼角色?
天女的“歸宿”是他夫人名下的别夢莊;執使帶走天女卻要額外給嬷嬷們支付賞銀……說他對此間事一無所知,誰人敢信?
腦中思緒正翻湧,垂在身側的手陡然一沉,姬珣下意識回眸,正見宋晞兩眼下彎,輕聲朝他道:“難得日落黃昏時,公子若是得空,可願陪小女去十二街看看?”
——江格知身上藏着什麼秘密,萬般揣測,不如親自一探。
夕照下的睫影微微一顫,姬珣拉住她手,颔首道:“好!”
*
城南十二街,仿佛橫跨皇城的楚河漢界,往左往右似天壤之别。
十二街往北,府邸華美,街道開闊,入住者多為世家大戶、名門望族。
十二街以南,越往南去,門檻越低,主人家世越是平賤。
正中的十二街宛如一道依家世、地位、财富切割的分水嶺。不願往南去的沒落士族,一心往北去的寒門商賈,大多居于此。
換言之,勢頭正盛的工部主事本不該安居此地。
細問過後才知,江格知本也是寒門出生,不知經誰人推介,未經科舉便入了工部做事。此後更是一路平步青雲,近年來廣受同僚贊譽。
夕陽斜照。
十二街裡弄晚風習習,落影幽長。
“……我孤兒寡母,怎麼活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