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把試探之下,将彼此底細摸出七成有餘。
這倆人全程沒什麼言語交流。
好似刀槍便是他們的嘴,一招一式就是他們想說的話,隻可意會不需言傳。
付斌是個細心人兒,如此往還數回漸漸覺出不對。
對方既已兵分兩路,目的自然在于切割防線、擾亂部署,伺機尋找弱點突破缺口。
但馮異、李忠及其手下表現,何曾有半點兒急切?
簡直就像……就像在故意拖延着等什麼……
一個不算念頭的念頭自腦海中閃過,讓付斌顧不得眼前長槍,急急回身去看。
适才耳邊隐隐響起的隆隆聲,此刻似乎有了答案。
“噗呲!”
槍頭貫穿脖頸的聲響,隻夠付斌一人聽到。
它來自體内每一塊骨骼、每一條筋肉。
連帶汩汩溢出的鮮血,成為其墜入深黑前最後的感知。
身軀出現了片刻停頓,随着槍尖拔出時帶起的血花,一并往斜後方栽去。
“付斌!!!”鄭岩隻來得及看見那道血霧,以及付姓軍官搖搖欲墜的影子。
呼喚震驚而憤怒,卻如漣漪漾進海裡,不等尋見便被更為洶湧的浪潮吞沒。
那是人,很多很多人。
他們有的拎着□□、有的抱着盾牌,最多的還是東倒西歪。
扶着盔、遮着甲,無頭蒼蠅似向左右前方亂蹿亂跑。
打殺聲、驅趕聲,混合着哭嚎聲、求饒聲,登時将城外曠野變作人間煉獄。
一早抄入後方的那一萬五千人,在收到大部隊傳出的信号後,即刻亮刀豎旗。
駕馭南夏五城軍民,如同轟趕雞鴨、飼育牛羊。
手裡的刀往哪邊兒揮,那些人的腳就往相反方向跑。
鄭岩被人群沖得愈加往外,他最後一次望見付斌時,對方還有一半挂在鞍上。
如今再找,别說屍身無處尋覓,便是馬匹亦是無從分辨。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草草掃過一眼,孟廣就識破了秦淮計策。
大笑再度爆發開來,這般謀劃、這般布局,沒個把奸細内鬼,如何能夠做到?
隻怕台地上那些守兵,早有人提前通了氣兒、串了音兒。
才使中州萬衆,無聲無息繞到後方。
這一仗,注定赢不了。
豹突營不是輸在眼前這群北人手裡,而是輸在南夏人自己手裡。
關于這點,秦淮心中亦有同感。
豹突營無論戰力還是意志,均數無可挑剔。
若後頭那五六萬丁,皆是如此豪傑大義,中州南下大計,恐怕還得再拖個一兩代人。
可惜啊……事事向來沒有如果……
集結軍鼓敲過一番又一番,即便到了這步田地,豹突營衆人也沒打算放棄戰鬥。
投降歸附不屬于他們,戰死沙場才是彼此最好的結局。
人潮澎湃、如浪似濤。
那重新連在一起的豹突小隊,就是一座又一座孤島。
于恐懼鋪陳的海面上,堅守着身為軍人最光榮的尊嚴。
孟廣雙腿夾緊馬腹,一招迎面直突,擦着秦淮哽嗓掃過。
要不是對方反應實在夠快,此式下來便已入輪回六道。
“賢弟槍頭莫不是鈍了?正好給哥哥我撓撓癢!”孟廣眼底沁血,胸中隻覺酣暢抖擻。
得此一戰,今生不枉矣。
且看他二人,插招換式、左擋右攻。
槍出虛實有奇正,刀走如龍賽舞鳳。
一個千萬兇煞聚鋼鋒,一個守定本源化無窮。
偃月刀,劈砍斬架沒絲縫;雙鈎槍,攔拿提紮不放空。
直戰得地暗天昏風陣陣,北讨南征霾森森。
就在兩馬交錯瞬間,秦淮忽地翻轉手腕,将槍頭改了槍尾,拿纂?重擊孟廣左肩舊傷之處。
對方正在架招,一時格擋不住生生吃下這記,三晃五顫跌下馬來。
僅僅一個轱辘,便靠着大刀穩住身形。
可看其左臂垂落、再曲不能,已然打不了了。
及至此時孟廣才發覺,耳邊死寂一片。
除零星傳出的打鬥與奔逃聲外,什麼響動也沒有。
他有些迷茫,木然轉頭四下回顧。
唯見滿目斷戟、遍地橫屍。
豹突營全員死戰殉國,五城被俘士兵胳膊挨着胳膊蹲在一旁,大氣兒也不敢出。
至于那些叫人踩死的、讓馬踏死的,更不知有多少。
“國之将亡,孟兄何必過于執著?”秦淮還是出聲了,他實在狠不下心,目睹對方走向滅亡。
孟廣攥着刀,拼命挺直腰杆兒。
半晌咧嘴笑道:“你我兄弟素來知心,賢弟這話可不像平日作風!”
秦淮踢掉馬镫,躍将下來。
他一手提着槍,一手垂在身側握成拳頭模樣。
嘴唇抖動着,不肯再發一言。
不成想,孟廣還有後手。
以背作台、轉刀朝前,三兩步間跨至秦淮切近,舉臂便要再砍。
情急之下對面倉促應對,一紮穿透其右手手背。
镗啷啷寶刀堕地,濕淋淋熱血滴沙,孟廣兩膀至此算是廢了。
秦淮趕忙把槍收起,想要近前查看情況。
豈料被其一個眼神攔在原地,渾身好似封了穴道般動彈不得。
老将軍又笑了,透着疲倦與滿足。
他揚一揚鮮血淋漓的右手,勉強撥着晃了幾晃。
秦淮會意,颔首揖禮、拜别摯友。
接着他背轉身去,輕輕阖上雙眸。
刀劍出鞘之聲猶似剮蹭,在秦淮心上留下再也好不了的一塊傷。
孟廣以手執劍、自刎于邑梁城外。
他擡着頭,一滴雨水掉進眼裡,斑斑閃閃、清清亮亮。
在這光裡,老将軍看見了鄭岩、看見了付斌,看見了豹突營裡的所有人。
他們笑着招手,像是在喚他一起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