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兒暗得出喪一樣!當真晦氣!”
為首軍官抱怨兩句,一口濃痰不知吐在誰家牆上。
他目光狠厲,全身上下莫名透出股陰邪之氣。
盯着眼前這處小小村落,笑容像是拿刀拉開的。
仔細聽了會兒動靜,除雞鳴犬吠外,還沒什麼人聲。
中年軍官樂得更狡詐了——自己這勾當,越不防備越好幹!
正所謂“月黑殺人,夜半放火”,漫天陰沉濃霧,倒是便宜了眼下這樁生意。
閑閑一舉胳膊,身後兵丁即刻會意,匆忙發動起腳步。
隻是這步子也懶懶散散,甲胄晃蕩着,比數來寶打得還慢。
且看一群人不是整盔便是束腰,像極穿不慣。
想想倒是的。
誰家頂着如此天色,被打發到這鳥不拉屎的地兒,還能有好臉兒呢?
可那等好買賣,又豈會輪到這班散兵遊勇頭上?
不如斂斂氣性,使法子多撈點兒,來得實誠!
“開門!開門!不開可就踹了!”那軍官拽開步,擇了扇還算寬大的門扇。
喪聲歪氣一頓猛敲,撣落不少檐間積塵。
院兒中一對老夫婦,早聽見這催命閻王似的呼号,卻不曾來得及管。
隻待老妪将個七八歲上下的男孩兒塞進夥房,又朝裡叮囑了句:“不管遇着什麼都别出來啊,千萬記住!”
老爺子才裝着耳背筋短,顫巍巍開了門。
陪笑臉兒道:“哎呦呦,各位軍爺!小老兒年歲不濟,搗騰慢了!恕罪恕罪啊!”
那軍官将手兒一背、脖兒一昂,正眼都沒看來人。
晃晃悠悠鬥雞般搖入院中,不住地東瞧西瞅。
半晌才道:“這麼大家業,就你們倆啊?”
老人急忙從旁迎上,手裡仍作着揖,臉上卻已浮起些許懼色。
“軍、軍爺玩笑了……窮苦人家,哪、哪兒來的産業……”
“沒産業,還沒個兒子媳婦麼?怎不見人?”中年軍官存心拿人取樂,話說得粗俗不堪。
“難不成還當這天黑,忙着被窩子裡鼓搗呢?”哄笑不懷好意,瞬間便堆滿了小院兒。
仿佛一股妖氛黑氣,懸停在老夫婦頭上。
得虧老妪反應快,趕早接話道:“軍爺好說笑!我們一家人丁不濟,這些年膝下隻有個兒子,出門與同鄉做活了!”
中年軍官扯開個玩味笑容,身邊狗腿子立馬會意。
把腰一叉,梗着脖道:“兒子不在家,媳婦兒總在吧?怎麼還不出來與我們三爺斟茶?”
這回換了老爺子應對。
瞧他先是吩咐自家老婆子沖水沏茶,再朝上唱個喏。
“媳婦前些天回娘家了……說是親家公病重,恐熬不過去喽……”
來人瞧他們一家沒個主事兒男丁,愈發大膽欺辱起來。
一邊撥弄着堆在角上的農具,一邊問:“那孫子孫女沒留下一個半個?橫不能都走了吧?”
趕巧老妪提着熱壺涼碗從屋裡出來,繼續貼笑道。
“勞軍爺問詢!也不知是兒子不中用,還是媳婦不争氣,幾年下來竟不曾添個一男半女!”
接着便是陣遞茶謙讓之聲,徐徐傳進房裡。
男孩兒心裡發懵,附耳在另一人身側悄悄問:“姐姐,張伯張嬸明明無兒無女,幹嗎這麼說呢?”
原來夥房中除了先前男孩兒,還關着兩個人。
隻因那一大一小倆姑娘本就在忙飯,是以不等出屋便被老妪護了起來。
現下年紀最小的女孩正淚眼汪汪,躲在姐姐懷中默默飲泣。
“噓,别說話……再聽聽……”少女并沒有回答弟弟。
俏麗臉蛋兒上,挂着遠超年齡得成熟與機警。
她想不通一群人,牽三扯四、問東詢西到底要幹嘛。
南夏如今烽火遍地、狼煙四起,怎還有官兵空得出時辰,跑到村裡來吊閑話?
有貓膩,這裡頭一定有貓膩!
像是有意要印證少女思索,中年軍官一下喝幹茶水,就把碗砸了個粉碎。
邊砸邊恐吓道:“我把你個膽大包天的刁民——”
“實話跟你挑明了吧,兩國交戰難免出些奸細叛徒,咱們哥們是奉命捉拿内鬼的!”
“哎呦呦……哎呦呦……”老夫婦一聽反倒松了口氣。
倆人一面賭咒發誓說不曾見着外人,一面呼天搶地請軍爺明查。
老實巴交的村裡人呐,何曾曉得官府中那些彎彎繞繞。
此一衆本是興泰守軍,隻因朝廷催問太守緊了,便被打發出來尋摸些功績。
可中州那中路大軍,正與豹突營外加五城軍民,對峙邑梁郊外。
這群人焉有不知之理,怎麼仍舊進村逼問老弱婦孺?
呵呵呵,什麼搜索暗探,什麼抓捕内奸,全是些哄人的話罷了。
倘或真遇着中州兵,恐怕三歲孩子跪得也沒他們快。
隻不過不敢上陣殺敵,不代表不敢欺壓百姓。
此番籌劃雖是惡毒,卻精明非常,勢必要占盡所有便宜。
“明察秋毫……嗯,明察秋毫……”軍官甩開膀子,故意将刀亮在那對老夫婦面前。
踱着步、龇着牙,口裡颠來倒去不停吱吱喳喳。
一眨眼間,忽然拎起對面老漢衣領。
咆哮道:“什麼都問不出來,大爺我拿什麼明察秋毫?”
“推三阻四、胡說八道!我看呐,分明是你窩藏歹人在家,才編出這許多謊話!”
老爺子一聽,愈發吓軟了雙腿。
哆哆嗦嗦挂在那軍官手裡,像張揉皺的紙片。
少女在屋裡聽得真切,更加百思不得其解。
照理說官斷十條路,使詐吓唬吓唬,問出個底裡來由也沒什麼大錯。
但果真如此急切,一上來就該先搜屋子。
何需兒子媳婦的盤算許多,直到把茶喝夠了才發難。
向弟弟妹妹使過眼色,少女輕手輕腳挪至門邊,想要聽得更清楚些。
模模糊糊間,她好像猜出了這些人的真正目的,隻不敢最終确定。
“官爺啊,官爺……”老妪見狀慌張着下跪叩頭,邊叫屈喊冤邊求對方高擡貴手。
“這麼說,倒是我們三爺錯怪好人喽?”年輕副官滿臉谄媚,唯恐殷勤不及時、伺候不周到。
“小的不敢……小的不敢……”老夫婦不由吓得異口同聲。
四隻手蕩悠在空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又是陣痛快取笑,少女聽在耳中簡直比針紮還疼。
她手擱在門上,恨不得馬上沖出去,當面鑼對面鼓地與那群人論論理。
看火候燒得差不多,那軍官推搡着松開老漢。
現了原形道:“這事兒啊,想要作罷也容易!弟兄們大老遠來一趟,人拿不住不打緊,關鍵手裡肚裡全空着,不好交差呐!”
正所謂“一語驚醒夢中人”。
老妪得了這般明示,跌撞着爬将起來,風風火火闖進堂屋。
不一會兒捧出個鼓溜溜、四方方的包袱,遞與中年軍官。
一面遞一面道:“軍爺莫嫌,一家子嚼用全在這兒了!權當給諸位,添幾個小菜助興!”
狗腿副官一看那包袱,還以為今回誤打誤撞,撈到了戶肥羊。
忙趕上前接在手裡,果然沉甸甸的。
揭開一看卻傻了眼。
什麼是銀子、哪個叫金子,真格的半點兒蹤影沒有。
滿把散碎銅闆,有的拿線串着、有的落單在外,攏堆兒一算竟換不出二兩。
“你個老不死的夯貨!”副官當時就動了肝火,連包帶人齊齊這麼一推。
老妪吃力不住連連倒退,末了跌在夥房石階上,疼痛鑽心、再起不能。
銅闆散落一地,那群人瞧也不瞧。
中年軍官扯住老漢胳膊,跟抓雞一樣提溜着。
吩咐四圍道:“好啊,敬酒不吃非要吃罰酒!來人呐,鎖上帶走!”
這正是,惡徒仗勢欺良善,老漢抗枷衰妻殘。
眼看嘩啦一頓鎖鍊,更不顧老妪哀嚎痛哭,拿上人便要出門。
“你們這群壞蛋!放開張伯,放開張伯!”
軍官前腳剛邁出院子,男孩兒後腳就奔竄出去,邊喊邊将身攔在衆人跟前。
驚懼使臉膛吓沒了血色,腳下卻半分不肯退讓。
緊跟在後頭的,是那個小女孩兒。
她使盡力氣攙住張嬸,渾身上下止不住哆嗦。
可仍舊咬着牙,死命瞪向那群壞人。
“呦呵,挺有膽量啊!”中年軍官瞧瞧面前男孩兒,又轉頭瞅瞅蹲着的女孩兒。
輕蔑得就像在看兩把木頭凳子。
“快點兒放開張伯伯!”男孩兒重複一遍。
他左腿往後撤過半步,兩手握拳橫在胸前,雙眼迸發出怒火。
“怎麼着,還想動手?”狗腿副官撂了鍊子,轉着刀把兒朝男孩兒走去。
每走一步就笑一聲,待靠近時猛然揪住男孩兒後頸,生生将人提起來。
男孩兒筋肉吃痛,剛想張嘴叫喊。
隻見對方滿臉奸笑,一副等看好戲的樣子,便活活忍住,死不松口。
“呵呵呵,行啊!有些志氣!”叫個孩子當衆下了面子,那副官如何肯依。
他伸出另一隻手,抓住小半截胳膊。
邪邪笑道:“小兔崽子,等把你膀子卸了,看你還硬氣不硬氣!”
照說七八歲大的孩童,此情此景之下怎能不怕?
轉念又一想,自己這兒但凡叫嚷,張伯張嬸、姐姐妹妹豈不擔心。
索性打定主意,抵死不出聲音,遂咬緊牙、閉上眼,再不敢看。
預想裡的鑽心之痛,并沒有到來。
五根指頭鋼條一樣,捏在男孩兒手肘處,眼見下一瞬就要發狠。
豈料兜頭一聲斷喝截在半道兒上,登時便洩了狗腿副官的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