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兄長的性子,蕭路再清楚不過。
忠心為國、虔心為民,是其做人之一貫宗旨。
此番願與自己一見,無非是看在當年那份知己之情。
“蕭先生,前頭就是太守府了。”高福話并不多,一路行來不過指點方向而已。
他替老爺捏着汗,更替滿城安陽鄉親捏着把汗。
蕭路放眼望去,隻覺是那間小院兒回來了。
太守名府頗具規制,占地更比當年草舍大了數倍不止。
江下派建築雖不及中州氣勢宏壯,卻也并非尋常人家可比。
這般感慨,又是從何而來呢?
關于這一點,蕭路自己都說不清。
硬要擇一句描述,大概就是主家之氣節品性,會影響屋宇呈現出的氣質和底蘊。
身居名府大宅,心卻與草舍相同,這便是好官。
當其好容易厘清個中關竅,洪行嚴處亦接到家丁奏報。
隻見對方斂衣整冠出得門來,風采奕奕、目光如炬。
一身官服正氣斯文,為多年風霜,平添幾絲肅穆蕭然。
太守官邸大門洞開,随從仆役侍立兩旁,端的一副正正堂堂、坦坦蕩蕩。
淺笑似在蕭路臉上生了根、發了芽,一經紮下便再無退卻之時。
他明白老友,如此做得苦心。
對方是在用這種方式表明态度,接待中州來使乃國事要務,絕非一己私情。
“唉……”笑容被歎息攪擾,漾出三分苦澀。
為人這般審慎,除其生性嚴謹外,亦可見南夏官場爾虞我詐、魚龍混雜。
蕭路腳下猛趕幾步,幾乎是撞着來到洪行嚴面前。
多年未見,他多想喊對方一聲“洪兄”,再使義弟之禮相拜。
然而話到嘴邊,兩人還是止住了。
蕭路端正身形,起手揖道:“洪大人,在下蕭某,奉中州大将軍之命前來,多有打擾、萬望海涵。”
洪行嚴處,淡笑一閃而過。
對着蕭路還了個禮道:“蕭先生遠道而來,實乃洪某之行,還請進内一叙。”說完側身展臂相讓。
官邸正門,非布衣平民可過。
便是在南夏地界兒,蕭路行事也極講分寸。
他适時擡手勸阻道:“區區草民,不敢受此擡愛。還請洪大人與在下另尋他處,方敢登臨貴府。”
“好,蕭先生請。”洪行嚴并未堅持。
轉而将蕭路引向角門,兩人前頭走,後面一衆家下人跟着。
别看浩浩蕩蕩,卻半點兒響聲不聞。
這幾步路,兩人行得緩慢而深長。
像是要把中間來不及相聚的時間,統統補回來那樣。
洪行嚴一直不說話,蕭路自然沒有開口。
彼此就這樣默契着,相伴在對方身邊。
兄長拿眼打量着,自己這位義弟。
當周圍一切安靜下來,他才猛然發覺,那人與自己記憶中并無毫厘分别。
十數年光陰啊!
怎麼會?怎麼會一點兒變化沒有?其間萬千時辰,究竟都去了何處?
難不成真是“塵寰一年,天阙一日”?
眼前這知音故舊,還真是天庭派來,息止幹戈的上仙神友?
洪行嚴搖搖頭,把那些不合時宜的念頭,驅趕出腦海。
邊上角門四敞大開,照舊放達磊落。
相讓一番,倆人并肩走入,前後左右皆備家丁随行。
“咳咳……咳咳咳……”沉疴頑固,防無可防。
才一進院,蕭路便掩面背身,發出一連串翻騰着水花的嗽聲。
洪行嚴立在當下,擡起手臂卻不知該不該放。
片刻過去,他組織好言語道:“蕭先生清晨趕路,想是一時操勞。舍下略備薄筵,還望先生賞光。”
“洪、洪大人客氣了……”蕭路一面平定喘息一面說:“尊駕厚、厚愛,蕭某實、實不敢辭……”
多别扭呢!
一朋一友、一兄一弟,幹礙着軍國大事、蒼生性命,隻得這般畢恭畢敬、若離若即。
将“真心”藏在“場面”後頭,先公後私、先人後己。
幸而這一切,在看到桌上飯食之際,有了顯著好轉。
不大的房間裡,擺着一桌二椅。
上頭青菜兩碟、白飯兩碗,濁酒一壺、素湯一海。
“當年那兩盤子小炒,也是這個嗎?”蕭路搜腸刮肚般問自己,卻實在想不起來。
見其遲遲未肯落座,老管家忙道:“先生莫要介意!有湯有飯,已是我們老爺待客的吃食喽!”
不料蕭路還沒說什麼,洪行嚴倒先擺起了手。
吩咐道:“你們下去吧,無事不必進來。”
“是!”高福答應着退出,走時并未掩門。
蕭路擡眼看了,院中兩側俱留有人手。
自己這兄長啊,做事還是如此周密細緻。
“衡竹啊,快坐!”正思量處,洪行嚴一聲呼喚,将人拉回許多年前。
那時自己還不是“蕭先生”,而對方也不是“洪大人”。
“文白兄,我……咳咳咳……”一時激動又勾出幾聲咳嗽。
洪行嚴看出此為舊疾,忙擺手道:“哎,什麼都别說了!先坐下吃飯!”
蕭路點點頭,眸中似有星辰閃爍。
不出所料,桌上倆菜便是過去,二人在院中用過的。
洪行嚴一刻不忘,直直記到今天。
隻不過廚子手藝要好多了,脆嫩可口、鮮香味美。
搭上白飯素湯,竟别有一番滋味。
兩人往嘴裡撥着飯,一面來回斟酒一面叙起舊情。
洪行嚴話很多,滴滴答答,很像屋檐下扯不斷的跳珠。
他說起自入朝領受官職後,南夏大部分地方已然走遍了。
蒼蘭做官期間,洪行嚴娶了妻,婚後親善和睦、恩愛非常。
妻子從不嫌自己官兒小、沒本事,而他自己也一直堅守當日誓約——
一心一意、一生一人。
沒成想日子剛熬出些眉目,妻子就得了重病。
硬生生挨了二三年光景,到底與世長辭。
兩人膝下無兒無女,洪行嚴亦不曾動過續弦念頭。
原本想象中的和樂之家,到此又剩孤零零一個。
“唉……”洪行嚴抿着酒,仿佛飲幹了歲月。
“習慣了,都習慣了……人呐……到頭來,什麼都能習慣……”
蕭路靜靜聽着,實在不忍心打斷。
他深知對方長多年渴望,一是國二便是家。
可兜兜轉轉若許年,十載家事飄零久,千秋國事搖欲墜。
樁樁件件皆不如意,除了逼迫自己習慣,身為凡體凡胎還能做什麼呢?
洪行嚴想是看出蕭路所思,執壺倒滿一杯說:“衡竹啊,看你如今意氣風發,我這心裡是真高興!”
是啊,即便二人此刻立場不同、陣營相悖,洪行嚴作為兄長親友,還是替其欣慰歡喜。
他知道,蕭路這些年經曆,定然非同一般。
但能讓這樣一個無根無芽之人,心甘情願落于塵煙、奔走四方,對方必定更不尋常。
好在蕭路很坦誠。
他先是提起小松,然後說起秦淮跟秦川。
末了收尾時,還念了這麼句話。
“養孩子難,做先生更不輕松……最大的那個吧,偶爾也不教人省心……”
話裡話外,處處透着眷念與思戀。
少頃飯畢,碗淨碟光。
高管家一面着小厮收桌,一面回禀:“老爺,書齋那兒東西都備齊了。”
“嗯,知道了。”洪行嚴答得有些漫不經心。
轉頭又對蕭路道:“衡竹啊,一起去愚兄書齋看看,怎麼樣?”
蕭路連忙整身斂容,輕施一禮道:“全憑文白兄裁處。”
那聲音真教人聽不夠,娴雅清幽處,還透着熱忱與希冀。
書齋距此處不遠。
轉過一道連廊,便露出廬山真面。
那是間不算很寬,卻十分削長的屋子。
與秦淮喜好豁亮闊達不同,洪行嚴這兒純粹是書多的沒地方擱。
櫃上、架上、案上,合着的、敞着的、箋子露在外頭的,數不勝數、俯拾皆是。
蕭路簡直看花了眼,恨不得邁一步停三停。
洪行嚴也不去管他,先一步走至窗下,擡手推開戶牖。
陽光自大開的軒扉裡投進來,染了洪行嚴半身金、滿身暖。
蕭路轉一轉手中竹笛,順勢就要提壺續水。
不料被對面一把攔下道:“好茶易得,仙樂難求……我來煮茶,你再為愚兄吹奏一曲吧……”
問都沒問對方想聽什麼,蕭路以竹笛抵唇。
霎時間樂音清揚、曲調舒朗,一如春風拂面、臨花照水。
洪行嚴笑着,挪壺放在爐上慢慢煮。
陶然恬淡處,不由更勝從前。
逸曲漸入佳境,水也快開了,熱氣升騰在日光下,能看清房間裡遊蕩的塵埃。
壺蓋頂起時的咕噜咕噜聲,好像某種蹩腳又生動的伴奏。
笛聲随之推進到高潮,洪行嚴打開罐子投上茶。
又移過邊上小笸籮,下了三五個紅棗進去。
須臾之内,茶香迎面、甘甜撲鼻。
便是那佛祖聞去,也免不了六根牽系、心猿萌動。
蕭路仍在吹奏,洪行嚴将茶湯傾進公道杯中,不偏不倚隔為兩份。
伸掌禮,恰好壓在末尾一個音上。
蕭路起身謝過對方,撚杯品過半盞,不住口道:“好茶,好茶!文白兄出神入化、登峰造極矣!”
洪行嚴倒沒急着擎杯,而是将目光轉向窗外。
幽幽歎道:“歸去來兮,田園将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怅而獨悲……”
是啊,如此多年過去,洪行嚴再未聽過這般曲調。
遠離俗世紛争,堪破物我兩忘。
一時動念,當屬情理之中。
茶過三沏,日頭轉西。
瞧着杯中那漸淺湯色,洪行嚴終是開了口。
“這茶我存了十五年,朝朝在意、夕夕惦記……今日取出待客,也不算辱沒了彼此摯情……”
接着他從袖中掏出信件——那是蕭路寫給洪行嚴,勸說對方棄絕南夏、歸附中州的。
這場被舊情遷延的拉鋸,到底還是來了。
杯中水冷、爐中火滅。
洪行嚴正襟危坐,表情和語氣重又變回到安陽太守。
他把信推至兩人面前,不歪不斜,秉軸持鈞。
“蕭先生果然好文采,字字情真、句句意切——一口一個不世高才,一筆一個日月之明!洪某昏聩,受不得先生如此擡愛!”
說到這兒,洪行嚴明顯頓了一下,似在回憶蕭路信中言語。
沒多大功夫,他轉定目光繼續道:“區區扶危救困之誠,諒蒙賢者深察不盡……”
“是則先生一念之轉、一心之發,必然圖諸淩煙、馨香百世;買絲争繡,流芳千代……”
話畢洪行嚴仰天大笑,笑聲險些震翻桌上殘茶。
蕭路沉默着,他知道對方心裡有氣。
氣自己身為摯交故舊,竟以此做籌碼許利勸降。
不僅侮辱了對方氣節品格,更是将多年相知踩在腳底下。
然而蕭路心意已決,與中州相比,南夏沒有勝算。
他甯可洪行嚴恨自己一輩子,也不願昔日慘劇再度重演。
“洪某鬥膽,敢問先生一句——”聲音自對面傳來,聽在耳裡卻是那樣冷徹渺遠。
“圖諸淩煙,登的是誰家麟閣?買絲争繡,酒又該澆何方土地?”
一字一句,如劍如刀,反複剮磨着蕭路的心。
他直起身,推開桌邊杯盞,袖好手中竹笛。
看向對面的眼神裡,再沒有了禮讓猶豫。
“趨大勢者乃天時地利,實非人意所能相強。南夏偏安百年,君弱臣昏、官虎吏狼,朝野上下早已積重難返、深入膏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