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說我了,說說你吧,這次你一個幫手也不帶,想必很有把握。”
盧蕤懷中還揣着那盒胭脂,“隻有五成把握。”
“軍營裡主帥從不會說有多少把握,相反還得裝出胸有成竹的模樣讓衆人覺得此仗必赢。你這麼跟我交底,不怕我畏懼,撂下你一個人跑?”
盧蕤道:“五成夠了。”
眼看盧蕤無意透露計策,把自己當隻會掄刀耍棒的武夫,許楓橋也不再追問。
許楓橋心裡賭氣,趙崇約千叮咛萬囑咐,說自己性子急會壞事,打啞謎不交底,他隻能跟着盧蕤亦步亦趨。
行至落翮山界,盧蕤勒馬駐足。
平林漠漠,蒼煙如織,籠罩着幽州。遠遠望去,整座城池是那麼沉靜,“昔年秦皇召王次仲為官,王次仲不願,被秦皇關在囚車裡。他化而為鳥,從囚車逃脫,落下兩片翮羽,擋住自己的家鄉,讓秦皇不能至。所以,這片山就成了落翮山。”
“有官不做,這不傻子麼。”許楓橋不敢恭維文人的隐士傳統,“很多人歸隐是為了做官,要真是想着歸隐,為何要鬧得人盡皆知?還化成鳥,真是一個敢編一個敢信。”
盧蕤臉色一變,許楓橋與其眼神交彙,“啊抱歉,一時興起。”
“他不是歸隐。”盧蕤一字一句說道,“他是堅守本心,反抗強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我受着帝王權威的束縛,當真是動彈不得。”
“沒有人能束縛你,隻要你不跳進他們設進的規則。”許楓橋聳肩。
“我沒辦法跳出來。我是讀書人,學的是君子訓,讀的是君子書,守的是君臣綱。”
所以,哪怕皇帝聽信盧氏兄弟的讒言,一口咬死他在曲江宴妄談國事,他也隻能順從,滿身榮耀化為烏有,孜孜矻矻十餘年,終究竹籃打水一場空。
盧蕤名氣不小,每年京師的進士,自河北走出去的屈指可數,大多都是長安周邊的關中人。範陽是河北重鎮,位處邊境,本來大儒就不多,京師那夥人盤根錯節官官相護,給河北人的機會少之又少。
盧蕤一不求天二不求人,誰知還是禍起蕭牆。
“君臣?你想回京師,那是要報仇了,我不信你心裡不恨。”
盧家兄弟受盧皇後包庇,使壞後全身而退,盧蕤身敗名裂,全朝廷都在看他的笑話。若說心裡沒恨,那是不可能的。但現在的盧蕤心裡,能步入九品之列,謀個看得過去的官職,比什麼都強。
報仇,目前還不在他的考慮範圍。
“史書刀筆,成王敗寇。知我罪我,其惟春秋。”往事已矣,盧蕤也隻能長長歎息。他可以是二十三歲登科唱名的當朝進士,也可以是初涉浮華登高跌重的輕薄之輩,還可以是一事無成傷春悲秋的幽州孔目官。
他的模樣早就在世人口中變了又變,甚至連他自己都不明白了。
相比之下許楓橋就很簡單,“有苦就要訴,有冤就要報,我最看不得惡人做了惡事還逃之夭夭。”
“天下事不是善惡能分得清的……”
“能分得清。”許楓橋聲音低了下去,“或許善惡并非終有報,然是非在人心……”
這話許楓橋自己都不願意相信。莫度飛當年守城,糧食吃完了,沒辦法,就把最寶貴的戰馬宰了當糧食。那匹名為飒霜的馬馬陪了他十幾年,死的時候還哀嚎着,血流如注,不甘地側躺着,眼睜睜看自己的腹被剖開,再沒了動彈。
飒霜不明白為什麼主人要殺了它。
幽州府衙不明白為什麼要扼守孤城——漠北人要搶,讓他們搶就是了,到時候我們都藏起來,等他們搶完了,就再出去。
守到後面,就開始傳謠言,說什麼,莫度飛會宰人當軍糧,驚起一陣恐慌,城内厭戰情緒空前高漲。
太陽還會再升起來,谷子被搶走了也沒事,地裡還會再長出來。但是人死了,就什麼都沒了。
恍惚中,許楓橋能看見莫度飛屹立在城頭,輕輕喚着他和袁舒嘯。
“楓橋,舒嘯,我知道自己這次沒法交待。”莫度飛手持一封書信,“這是引薦信,我寫了兩封。此仗之後,你們就去投燕王吧。”
許楓橋雙手接過信後,頃刻間的虔敬深色化為金剛怒目,“狗日的李齊光!他丫的,憋着使壞,邊騎營就他媽在百裡之外,就是爬也該到了!他故意攥着兵不出,就是為了讓咱們求他,他好做救世主!”
袁舒嘯作為師兄,神色坦然,接過信後就放入前襟。
許楓橋忙搶過來,作勢就要把這一封也撕了。
“楓橋!”莫度飛喝道,“你不許替你師兄做決定。”
“袁舒嘯,你該不會想着認賊作主吧?你要是跟了燕王,咱們的師兄弟情誼,就一刀兩斷!”
袁舒嘯沉默不言,看着自己的小師弟負氣遠走,身影淹沒在城樓的影子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