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晚在陸夫人院裡用膳,梁韫幾乎不發一言,好在今晚的她無人在意,隻是個不起眼的陪襯。
她小口小口往嘴裡送飯粒,聽席間衆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向仇彥青打聽外出求醫的經曆。
林姨娘的兩個孩子的确活潑多言,因為沒趕上白天的會面,這會兒格外聒噪。仇彥青和陸夫人早就串好了話,言談間将一桌人瞞得嚴嚴實實,從去到清河縣開始說起,一直說到病情好轉。
林姨娘的大女兒名叫仇姝,現年十八,的确容貌姝麗,嬌柔可人。她問:“那大哥哥這病可是根治了?要我說就該将這神醫從淮安府請過來,住在府裡,那樣多好?”
“是呀!”仇放十四的年紀,最喜歡當姐姐的應聲蟲,“這麼厲害的大夫,看一次要跑那麼遠,請到家來多好。”
林姨娘摸摸仇放後脊,“你們兩個,真以為自己是最聰明的?且不說人家醫術高明,未必願意來蘇州寄人籬下。太太最關心大哥哥的身體,會比你們考慮得少?”
陸夫人攪動燕窩,擱下湯匙,“我的确這樣想過,隻是大夫說了,這病賴我,是娘胎裡帶出來的,根治不了,但隻要按照他的方子抓藥調理,也不會像那風寒熱症似的陡然發作,吃着藥往後就會好起來的,不會再差了。”
“根治不了?”仇姝好奇問:“先前那麼多大夫都說不出個所以然,這大夫可真厲害,一下就診出了症結。那到底是什麼病呀?”
“心,是心上的毛病。”仇彥青嗓音清冽,拆完了螃蟹,以絲帕耐心地拭過五指指尖,“從前不疼,大夫就查不出來。”
梁韫也是第一次聽說,不知真假,一擡眼,見仇彥青将拆好的螃蟹送到她手邊。
“…多謝。”
“你我之間何須言謝?”仇彥青笑一笑才自然道,“現在看過神醫,是不像以前容易發作了,但心絞痛還是不時有的,得吃着藥。”
梁韫望着蟹殼裡整齊排列的蟹腿肉,根本無法下箸,她的确喜歡吃螃蟹,這也是陸夫人告訴他的嗎?他對她究竟有多了解?
偏首見陸夫人與林姨娘談笑,根本顧不上這邊,梁韫隻得默默沾了姜醋汁,味同嚼蠟地吃着仇彥青剝給她的蟹肉。
飯後衆人飲過漱口茶,仇彥青在袖中摸出一隻随身攜帶的瓷瓶,倒了一粒藥丸在掌心吞服。
仇放好奇問:“那是什麼,可是神醫開的神藥?”
仇彥青稱是,“是很苦很苦的神藥。”
仇放皺眉,“大哥哥真辛苦,吃過飯還要吃苦藥,我病一回,姨娘和姐姐怎麼勸我都不肯吃藥呢。”
“還說呢。”仇姝瞧他,“多大的人了,吃藥還要人勸。”
梁韫不想仇彥青還準備了“藥丸”,心道他真是做戲做全套,飯後忍了一路沒問,待回到述香居,趁随從沒跟上來的功夫才小聲問他:“彥青,适才你吃的那藥究竟是什麼?”
“糖丸。”
梁韫一愣,“什麼?”
仇彥青話音帶着幾分笑意,轉身朝向她,倒了一顆在掌心,“嫂嫂嘗一嘗嗎?”
梁韫瞧着那顆躺在他掌心的小糖丸,猛然反感起他的做派。自打見面起,他就是一副事不關己似的态度,好像仇家落入誰手都與他無關,可瞧瞧這又是什麼?他分明算計到了細枝末節!
“這是你的主意還是太太的主意?”
仇彥青笑答:“是大哥,他說這樣才不引人懷疑。”
梁韫話到嘴邊一下哽住,簡直如同吃了一隻蒼蠅。
仇彥青好似什麼都沒有察覺,側身請她,“時辰還早,嫂嫂到主屋坐坐再走吧,明日要見二房和三房的兩位叔叔,他們不比内宅裡的人好說話。”
梁韫思忖片刻,心想如此也好,要想取得他的信任,就得多些隻有他們二人獨處的場合。身後柏姑姑和丫鬟荷珠跟上來,梁韫叫她們在門口候着,自行随仇彥青進了主屋。
屋子裡藥味撲鼻,被年複一年端進來的藥湯腌漬透了,氣味一如往常,陳設也一如往常,沒有半點變動,床邊甚至還擺着那把貝母鑲嵌的杌凳。
梁韫總是一來就坐在那把凳子上,和仇懷溪說說話,看看賬。
四年婚姻,并非沒有值得她留戀的地方。
她瞧着那方向,眼眶蓦地被淚水模糊,自己都猝不及防,連忙背轉身去。仇彥青沉吟片刻沒有做聲,領她落座,為她沏茶。
油燈映照梁韫面頰淚痕,她伸手一抹,蹭過面頰小痣,泛起一抹芙蓉色的微紅。
“嫂嫂,節哀。”
“都哭過幾遭了,淚早都幹了。你不必替我遞水,請坐吧,我與你說說家裡的二房三房。”
二房的叔叔名叫仇仕昌,府裡人稱二老爺,他懂造船,有手藝,在老爺在世時一直是他的左膀右臂,也因此這位二老爺的脾氣剛硬,素來不将長房女眷放在眼裡。
三房的三老爺名叫仇仕傑,沒什麼本事,為人懶散,跟着兩個哥哥不愁吃穿,現下靠着仇家三老爺的頭銜交了些朋友,隔三差五到望園來借銀子做生意。至于他的那些生意,偶爾有點賺頭,多數時虧得血本無歸。
仇彥青聽罷輕撫食指白玉戒,梁韫留意到了他的小動作,頓時被觸了逆鱗般瞪起眼睛。
而今仇彥青穿的戴的都是她丈夫的,包括這枚白玉指環,這指環新婚時仇懷溪便戴着,後來他瘦得過分,才取下保管起來。從前他戴這枚指環,也總會不經意地轉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