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沖的案子,陸憂辦得極漂亮。
面對程沖這種背後勢力盤根錯節的犯人,主審若心智不堅,很容易讓情緒壓過理智,最終被犯人的巧舌如簧牽着鼻子走。
但陸憂顯然沒有,他沒有給程沖太多自辯的機會,而是順着林載從百人坑中挖出的證據往深出調查,鐵證越來越多,一樁樁擺在程沖面前,讓他辯無可辯,最終所有的求生欲都化作一聲聲口齒不清的“我要見大司徒!我要見周大人!”
他當然有見大司徒的機會。
于公,此等大案,要送回京中由廷尉府做終審。
于私,程沖是趙臻和周正的第一輪鬥法,趙臻很想看看周正會怎麼選擇,是公然與他撕破臉,保下程沖和他多年以來為周家囤積的勢力;還是棄車保帥、斷尾求生,拉攏他這上任不久就劍拔弩張的太傅。
“蓉州和四鄰州府涉案的這些世家,把柄都在程沖手上,而且也确然從他手上得了好處,如今程沖被咱們押了,他們未必不急,若他們下了決心要幫周家,你當如何,可有準備?”林載有些擔憂。
不等趙臻說什麼,陸憂便答:“我看未必。程沖性情乖戾,殺人吃人都不在話下,對待這些有求于他的人,姿态難道會好看嗎?這些人明裡暗裡不知從他那裡受了多少侮辱,吃了多少苦頭,心中未必不懷恨。而且求官的人當中,品行敗壞之人的确是有,但如蘇木一般有真才實學的也不少,他們心裡清楚,太傅大人既敢動程沖,就不會是沖動行事,況且,法不責衆。這十數年間,他們中的很多人已經在地方上做出了政績、積攢了名望,足夠明哲保身了,他們未必會再回頭來摻和這樁案子,在一旁觀望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趙臻滿意颔首,陸忘名蟄伏虹州這些年,到底不算荒廢。不過林載的擔憂不無道理,趙臻已經暗中聯絡了幾個受惠于程沖的世家,這些人就是陸憂所說的,有些真才實學的人。
趙臻帶去的話很簡單,就一句“水至清則無魚,趙某明白”。至于剩下的,就看這些人,夠不夠聰明了。
案子審得順利,回京的準備也做得充足,可到底還是有一樁事惹到了趙臻。
殺了那個書吏之後,整個蓉州太守府,竟再也找不到一個會寫箋疏(注)的人了。(注:可以理解為奏章,工作報告)
趙臻位高權重,有什麼事當面就跟陛下太後提了,不曾寫過箋疏;林載是武将,平日裡寫的是軍報,同箋疏的寫法大有不同;陸憂初入朝堂,父親陸珩雖做過朝廷命官,但也沒教過他這份差事。而太守府裡其他書吏,倒是有人試着寫了呈上來,但語句不通,格式不對,趙臻隻看一眼便傳令下去,如今紙張是金貴物,若是太守府的紙實在用不了,就放到村頭茅廁,也總好過這樣白白浪費。
這話多難聽啊,而且趙臻動不動就殺人,書吏們自然就沒有再敢逞強的了。
此刻趙臻、陸憂、林載這三位人中龍鳳在書房裡遣詞造句研究箋疏,奚瞳又提着她的食盒進來了。
她最近時常來找趙臻吃飯,為的是監督他。
趙臻口腹之欲極其淡薄,或許是天氣熱的緣故,他這兩天吃得格外少,讓奚瞳一時拿不準是她在修仙還是他在修仙。
吃得少,脾氣又不好,這樣下去很不利于趙臻存活,奚瞳來人間的目的就是希望讓他平安富貴長命百歲,為了趙臻,也為了她将來的神位,她必當盡心竭力。
恰巧紫虛廚藝又那樣好,奚瞳就借花獻佛,日日來陪趙臻吃飯。
趙臻和林載似乎已經習慣了奚瞳每日到來,奚瞳在小幾上布菜,他們兩個毫無反應。
倒是陸憂似是有些意外,也有些介懷,他時不時看向奚瞳。
片刻過後,趙臻注意到陸憂的目光,神色才有些冷下來,語氣倒是一派随性:“今兒個吃什麼?”
這是在問奚瞳,但他并未看向她。
奚瞳手上的動作同樣沒有受到任何影響:“瓦罐悶肉,菜心小豆腐,菊花茄子,鮮蝦疙瘩湯。兩人的對話熟稔默契地像是已經相處多年了,這讓陸憂心中生出不悅和些許澀意……奚瞳,明明是他府上的人。
“别忙了,先來吃飯。”
三人紛紛過來,奚瞳也不理他們,徑直拿了碗筷吃起來。
趙臻林載習以為常,陸憂倒是驚訝,奚瞳居然坐在這裡跟他們一起吃,倒襯得她如主人,他們才是客人了。
因為心中有事,三人這飯吃得愁緒滿頭。
奚瞳察覺到幾人的情緒:“怎麼了?程沖的案子出問題了?”
林載嘴快:“沒問題,就是箋疏沒人寫。”
“為什麼?太守府的人不想寫?還是不敢寫?”
林載搖頭歎息:“是不會寫。”
奚瞳擡眼看着他們三人,登時就明白了,這些做大官的,往往都不會基層的差事。
她做公主的時候也不會寫箋疏,但做司酒仙女這些年,她可太會了。她還因為箋疏寫得好被天帝在全體仙君大會上點名誇獎過呢。
奚瞳笑了笑:“先吃。待會兒我寫。”
“你?”趙臻這才挑眉望向她,帶着些嘲諷。
“我怎麼了?”奚瞳歪了歪頭:“你還有更好的人選嗎?死馬當活馬醫呗。”
雖說三人都不願相信身為伎子的奚瞳有寫箋疏的本事,但她誇下了海口,自然引得他們好奇。
奚瞳吃飯細嚼慢咽,十分優雅,三人等着她展示才藝,到了這頓飯的後半段,空氣裡彌漫着一股隐隐約約的焦躁。
奚瞳終于吃完了,擡手想要收拾碗筷。
趙臻冷冷道:“放着讓别人來。”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