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瞳正好最讨厭洗碗,倒是樂得輕松。
她擦幹淨手,來到書案旁,脫了鞋履,坐上蒲團,給自己研好了墨,取了一張紙,用羊脂玉的鎮紙将其壓得平平整整,理了袖子,露出纖細的手腕,提筆開始寫字。
她這一套動作極為娴熟,也極為優美,讓趙臻三人有些震驚,這風姿做派,當今許多世家小姐未必能及,奚瞳……像是讀過書的。
當中最為震驚的是陸憂,奚瞳在陸家妝房那不到一個月的時光裡,他也去給伎子們上過幾回課,教她們識文斷字。奚瞳要麼直接不參加,要麼就伏案大睡,他一直以為她不喜歡讀書,可原來,竟是嫌他教得不好嗎……
陸憂心口不覺有些發悶。
若說奚瞳的姿态已經讓三人震驚,那她落筆之後,便堪稱讓他們駭然了。
奚瞳的字……寫得未免太淩厲了些。
沒錯,是淩厲。
女子的字,哪怕是大家族裡的才女,也多是娟秀樣貌,但奚瞳的字,字骨挺拔,筆鋒老辣,勾回之間,似是飒飒有風。
趙臻此人雖因與太後之間的桃色傳聞毀譽參半,但文人墨客都贊他寫得一手好字。
若說趙臻的字如山間蒼翠的松柏,那奚瞳的字就是亘古不阿的長劍,她仿佛已經寫了幾百年。
趙臻的瞳孔慢慢收縮,她隻有十九歲,怎麼會寫得一手這樣的字。
她到底是誰……她的背後究竟是什麼人……到底是什麼人,能調/教出這般的女子……
心中的震惶使得趙臻心跳加速,而且最令他無措的是,他心裡正慢慢燃起一股别樣的情愫,漸有沸騰之态。
他終究不能抵抗洶湧的情潮,逃避似的,他微微低了頭,可剛一垂首,他便看到,奚瞳此刻跪坐在蒲團上,一雙玉足被她的身體壓着,蒲團邊緣露了白嫩的腳趾出來。
她隻穿了鞋履,卻不曾穿襪子,趙臻咬牙,這女子,當真……當真沒有規矩,女子的雙足怎能随意示人!
趙臻心中咒罵着她不知廉恥,可在情潮之外,又無法克制的生出了些些欲念。
他腦海中飛速回想着他這一生經曆的劇痛與悲苦,靠着蘇醒的恨意,才漸漸戰勝了自己的本能。
而桌案邊的奚瞳此刻神情專注得很。
她不穿襪子并非存了什麼心思,隻是如今入夏,蓉州濕熱,她本來就貪涼,在長秦王宮的時候她是公主,宮裡的男子盡是她的血脈至親,她在自己的住處想穿什麼就穿什麼;後來去了天庭,仙人講究的是道法自然,隻要沒有妨礙别人,穿着之上更是随性。
不穿襪子對于奚瞳來說,隻是生活習慣問題,跟道德水平沒有絲毫關系。
所以奚瞳對趙臻此刻的天人交戰渾然不覺。
她一邊寫,一邊自顧自說道:“程沖這案子,自州府起,要上報給三處,所以要寫三份箋疏。一份交給陛下,一份交給臨朝的太後,還有一份交給最終審理案件的廷尉府。但這三份箋疏不能完全一樣。給陛下的這一份,是要群臣共閱的,遣詞要嚴謹,但問題點到為止,否則陛下和朝臣知道得太細,難免就要挑你們的錯處,容易引火燒身。給太後娘娘的這一份,除了對案子的概述,要盡可能謙卑,還要适當地讨好,陛下年幼,太後是如今真正的話事人,此案一旦有什麼差池,太後不出面幫你們,你們也是寸步難行。至于廷尉府,則要實事求是,極近詳實了,這樣能讓他們盡快梳理案件,省去許多麻煩,也能讓他們知道你們對這案子的态度。”
奚瞳的身後鴉雀無聲,趙臻的神色晦暗不明,隻一雙眼睛幽深如沉淵,至于陸憂和林載,則被奚瞳吓得說不出話來。
單就這份對箋疏的認識,是多少當世鴻儒所不如的……
奚瞳寫得流暢,心情自然也舒坦,話匣子打開了,就有些受不住:“箋疏這種文體,以趙臻你的官位,其實用不太上。林載掌管禁軍,也不需要精通。但是陸憂,你要學。司隸校尉監察百官,将來會有很多寫箋疏的機會,你要寫得漂亮才行。”
說到這裡,奚瞳回過神來,猛然頓住了。
不好……她寫上頭了……她恍惚了……
以前她在長秦王宮時,因為兄弟們不争氣,宮中的老師就十分喜歡她。老師們年紀大了,難免有頭疼腦熱缺課的時候,每當此時,他們便會請旨,讓奚瞳代為教授年幼的皇子和公主。
奚瞳很喜歡聞道授業解惑的感覺,有時興之所至,還允許各宮奴才旁聽。
趙臻就經常去聽她講課,她還時常出題刁難趙臻……
可此一時彼一時啊,那時候她是公主,現在她一個家伎,端這副為人師表的架子,也太分不清大小王了……
冷汗順着她額頭滴下來,她用力擠了一個平生最為谄媚的笑容,回頭望向趙臻,聲音堪稱嬌媚:“太傅大人,陸大人,您二位說,是不是呀?”
陸憂林載心潮難平,趙臻恨不得當場就抹了奚瞳的脖子,她這副讨巧賣乖的模樣,是跟誰學的?!她平日對他再沒規矩,再放肆,也從未對他這樣笑過,怎得今日沖撞陸憂兩句,便這樣伏低做小。她将他當做什麼?!
這女子該殺!陸忘名……若不是還有用得到他的地方,他也該殺!
可最終,趙臻隻是讓陸憂和林載先下去,繼而扯過了一旁衣架上的薄披,扔到了奚瞳跪坐着的腿上,剛好将她腰以下的身子全然蓋住。
奚瞳不解。
“下次再不穿襪子随意走動,我砍了你的腿!”說罷,趙臻也拂袖而去。
奚瞳望着趙臻的背影,還是滿頭官司,這不是他們議事的地方嗎,怎得他們都走了?
她又盯着桌上寫好的箋疏。
所以他們對她的差事,到底滿不滿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