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寬帶兵五六年,見過不服管的,還沒見過味兒這麼沖的,當下要脫口而出去後頭俯卧撐着,是新兵教育時受罰的慣例了。
然而他轉念一想這小子連退兵都不在乎,自然不會聽,為免鬧出笑話還得連長親自發話,他推搡着這小子低聲吼道:“出去面壁!”
紀凡潇側身錯過狹窄的走道,也不擺臂,豪橫地出了門。方寬看着臉若冰霜的連長,知道接下來大事不妙的是自己,當下收斂怒容,蔫巴地跟在後門沖他點頭的指導員出去了。
門口指導員訓方寬的聲音隔着兩堵牆都清晰可見,聲調雖不如連長震若洪鐘,那言辭可一點不客氣。也是裴張這星期才熟悉的老一套了,新兵蛋子最怕的不是自個被|幹部訓,而是班長被|幹部訓,這管教不嚴的職責層層積累,反噬到自己身上的自不會少。
内外兩開花,連長則在台上抿緊嘴唇,一撇小胡子的弧度收起來,平直成冷硬的弧度。厲聲道:“走兵前曾多次宣誓,詢問你們的意願,既然敢報名來,就别做孬種!别以為穿上這身迷彩就算能個兵,授銜之前,你們随時有被退兵的可能與做逃兵的自由!”
直到第二天清晨,新兵們起床後在一樓會議室打掃公共衛生區,上下樓換水涮抹布時,各班還交頭接耳地小聲詢問這家夥的下場。
裴張雖沒刻意打聽,可他擦着門廊瓷磚,竊竊私語就往耳朵裡鑽:“知道吧,那家夥昨晚被指導員叫過去談話啦,聽說是家裡有人,也沒法退兵。不過勸也沒用,聽說回班倆人又杠上了。”
“啊,後來呢後來呢?那他們班可真慘,攤上這麼個屌兵,以後的日子有得罰了。”
“嗬,這可沒準,要我看啊,那小子待不到三天就滾回家去了。記得前兩天在地上哭着打滾的那個扁平足嗎,拿着指甲刀要割腕呢,吓唬誰。”
“害,真是想不通,有這麼大關系幹嘛不塞進軍校裡享福去,偏來咱們這受罪呢?”
“噓快閉嘴,有班長過來了。”
裴張隻是順帶聽了一耳朵,并沒往心裡去,畢竟紀凡潇那樣的性格和心态,和他都是截然不同的兩個極端。
各地區走兵時間不同,裴張算是倒數第二批,兩天前出發合影的人群擁簇,車站路人的紛紛側目,接兵大巴啟動發動機的聲響,都在他心裡滾滾地軋過了。
同車的有和朋友交代失聯前話,斬斷塵緣的;有和父母戀人依依不舍的,也有如他同座這位,靠着窗自己抹眼淚的。
而他心裡空茫茫的,不知道盛點什麼好。
早先過了審查時他就期待,期待着送兵時的母親。母親是剛強的人,想必隻會在人群外遠遠地看他一眼就離開。
隻是幻想中無聲的那一幕,他在腦海中回放很久,仿佛拼命想從那張二十年如一日看不出表情的臉上找出一丁點愛意來,哪怕是恨也行。
而母親沒有來。
下了列車,接兵的幾位幹部朝他們招手,他心底的血才活絡過來,不覺攥緊了拳。
出站上了輛軍車,天色已是半昏,路況不太清晰,隻隐約看得見像是城鄉結合部一般,低矮的平房和并不寬闊的街道,七彎八繞進了兩旁有哨兵看守的大門,轉過角來是一抹黑中聽見的鑼鼓聲與拍手聲:“歡迎歡迎,熱烈歡迎!”
“搞得跟下鄉似的。”後頭有人嘟囔。
他跟着人潮下車,大家照着不怎麼合拍的齊步走了過去,先前的震天響不知什麼時候已然歇下來,周圍僅能辨别出一條條隊伍,和他一樣的同年兵都剃着寸頭融進夜色裡,靜默的。
到點了,兩側的路燈齊刷刷亮起來,裴張看着軍車倒出去,下車的四十來個人,和前面齊整的半包圍結構的隊伍。
他們面前一個身量中等,扛着三顆星的幹部發話了:“不錯,各位班長歡迎新兵的積極性都很高啊。新來的同志們,跟着你們同年兵好好學。分完兵之後清點物資,各班帶開吧。”
班長挨個叫名,各領了三四人成一列,除了必備的軍用毛巾、服裝、鞋襪、臉盆、洗漱用品,其餘的都要鎖進包庫。
裴張日子過得糙,在他樸素貧窮的住校生活中除了物資清單上所列的也幾乎身無長物,隻有一套便服一個本子系進小袋子,領他的班長贊許地點了點頭。
可聽着旁邊幾位戰友,似乎就不是那麼美妙了。
其中一個一米八出頭的小夥子,看着人高馬壯的,卻居然洗面奶爽膚水精油防曬霜面膜一應俱全,自然統統都是不準帶。花裡胡哨的便裝也收出一堆,還有幾本時裝雜志,班長收走時還挺和氣:“沒關系,你不會有機會用到的。”
将物資運到四樓包庫的路上,陸續能聽見各班班長在給新兵們立威樹規矩,裴張隻聽見每層樓都不安生。
四樓的在訓人:“見人不知道喊班長是吧!上廁所先報告沒教你嗎!啊!”
那新兵個頭本不小,低着頭畏縮着身子:“哦……”
“哦什麼哦!”
“是。”
“什麼?中午沒吃飯嗎!”
“是!”
三樓的則瞧見一走廊的青皮後腦勺,正哼哧哼哧掉着汗,在做俯卧撐,有個巡視的老兵時而踹下去這個撅太高的屁|股,又拎起來另一個塌到地上去偷懶的後腰。
裴張分到的二班在二樓,聽着倒沒啥動靜,跟進去一看,幾個新兵把上鋪床架當單杠使,正拉着引體向上呢。見他們進來,其餘人都立正站好了,裴張幾人也就跟過去排好,聽候發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