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茜的妹妹最後被留下,出生在她跪求三人的當天下午。
她後來長大才明白,其實媽媽已經足月,說是去打胎,實際上不知道要幹什麼。從那之後她一直履行諾言,一手将妹妹帶大。在妹妹四歲的時候,千呼萬喚的弟弟來了。
樊茜父母是非常矛盾的家長,他們想要男孩,但并不十分重男輕女,沒有發生男孩吃好喝好、女孩辍學打工的這種偏頗,三個孩子,每一個都像是當做寶貝寵着。
可有些東西,從念頭産生的那一刻便可以預知結果,哪怕是寶貝,也有男寶和女寶之分。
樊茜最先從同學們的反應中發覺不對,因為她上學後隻要跟人說家裡有三個孩子,同學們都會了然一笑;比她的反應更強烈的人是妹妹,跟着妹妹一起成長的是她陰晴不定的情緒,整個家裡隻有樊茜能在她發火的時候說上幾句,其他人都避之不及。
于是,她意識到原來人生除了“悲慘”與“幸福”的定義之外,還有一個詞語,叫“多餘”。
但她對奶奶,父母以及弟弟都沒有恨意,她很珍惜自己家庭家人,可她總是會不自覺地想——如果我是個男孩,那現在又會是什麼樣?
答案并不難找,它在父親因為要給弟弟繼承家業而花重金重建的房子裡,在母親說因為弟弟的出生而治好很多婦科病的言語裡,更在全家人都要為弟弟學會做菜而展現的大加贊賞裡。
中秋回家的下午那頓團圓飯,樊茜吃得意興闌珊,為過節不掃興,還要表現得開心,整張桌子上隻有妹妹沒好臉色,在聽到奶奶對弟弟的大力誇獎後就帶着飯餐回房了。
樊茜夾起那塊過火的紅燒肉放進嘴裡,先是甜得膩人,後來又苦得吓人。
她慶幸着自己和男友的吵架,甚至潛意識懷疑是不是自己為了避免今天的場景,故意吵架的。她一直不知道該怎麼跟男友解釋家裡的情況,心底的自卑在兩人交往愈發穩定的時候愈發清晰。
她怕人家嫌棄,嫌棄在21世紀還有人家追男孩,她也怕人家不喜,不喜歡多子家庭,會擔心自己是扶弟魔,會不放心。
真的好奇怪啊,在姐姐和弟弟的關系裡,明明是姐姐同樣身為子女和獨立個體的權利被侵蝕,可是為什麼還要因為“扶弟”一詞陷入糾結不安的境地?
她沒想不明白,夢遊般走進妹妹的房間,躺在黃色松軟的單人床上,發現妹妹一邊看電腦上的視頻,一邊玩手機,飯菜一點沒動。
“你忙啥呢?不餓啊?先吃飯。”樊茜在妹妹面前,習慣用媽媽的口氣說話。
“我對象說這個電影好看,我看不明白,找解說呢。”妹妹平靜地說。
“他對你好嗎?”樊茜躺在床上,蓋上被子,看着白色的天花闆。
“好不好就那麼回事呗,現在好,以後指不定怎麼樣。”
“那你還這麼認真找解說?”樊茜樂了。
“畢竟我還挺喜歡他的。”
“喜歡他啥啊?長得跟個剛學會直立行走的野豬似的,在山上看見我都害怕。”
“他雖然長得不好看,但很善解人意。他會鼓勵我去嘗試新鮮食物,不是一開口就說我幹不好;會在我輸掉比賽的時候說我很棒,沒說我哪裡應該再努力;他從來沒有說過我脾氣不好,他說這叫有主見,不會受欺負。這些話我從沒在爸爸和咱們家其他人嘴裡聽過,你也沒有。”
“男人剛追你的時候都這麼說,這個時候你拉屎都是香的。他們會通過這些言語告訴你,他們愛你,他們跟别人不一樣,實際上時間久了,也沒什麼不同。”樊茜想到自己之前的戀愛經曆,驚覺流程并不出奇。
“支持的話是為了表現愛嗎?難怪,剛剛飯桌上的愛滿得差點擠死我。他們在你小的時候,我們倆都沒出生的時候,這麼誇過你嗎?”妹妹放下手機,轉動椅子看向床上。
可床上人不知道何時已經進入夢鄉。
“你說的問題我在八歲的時候做出過抉擇,現在想起來也不覺得自己選錯。我知道這個世界不美好,甚至可以說是殘酷的,但是她們既然來了,作為前輩,我就有責任讓她們能比我更快樂。在我之前的女人們,面對的問題更多,但相對而言到我們這裡,已經有很多進步了,事情不會總是一成不變,畏畏縮縮隻會耽誤時間,現在我們要做的是向前,一個人兩個人肯定不行,如果我們都能團結起來,姊姊妹妹站起來,一定會有改變的。”
關修玉看向樊茜的眼睛中,寒冰似有一絲松動,轉眼,又風雪滿天,“說得真好聽啊,不愧是社會學家樊拓明的女兒,但過了明天早上,我不相信你還會說出這種話。”
“明天早上會怎麼樣?”樊茜追問。
“有空的話你也看看你爸爸的書吧。”關修玉顧左右而言他,從被子裡遞過去一本純白色封皮、沒有書名的書籍,“不對,應該你是媽媽的書。你爸爸和你媽媽口吻你最熟悉,看完之後告訴我,到底是她們誰寫的,我思考這個問題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