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儀林卷起袖口收起玩心,聚精凝神,鼓槌的力道氣勢洶洶,磅礴奔騰,鼓面震顫,聲音極其壓迫耳膜,水靜流緩的清江河面有種焦躁的寂靜感,陶修身在其中驚愕失色,久久盯着發瘋的公儀林,終于忍不住小聲勸道:“不必急,把握好節奏,賽前再演練一遍,精誠合作,勝算還是很大。”
公儀林的雙耳哪還聽到他的聲音,亂七八糟的情緒在富有節奏的鼓聲下起起伏伏。
“管他吧,砸對了就行。”陶修不敢再接近他,貴公子的脾性或許都陰晴不定,沈鐘如此,他以為性格略有不同的公儀林也如此,等龍舟結束各歸各家誰也幹擾不到誰。
龍舟靠近岸邊,陶修先跳下去,本想邀公儀林一起回陶家,見他臉上莫明的陰翳還沒散去隻得作罷。走了幾步忽又停下來,回頭對還立在舟上的公儀林說:“槐序,若不嫌棄,就跟我一起回去吃頓粗茶淡飯?”
公儀林仰起頭疑惑地盯着岸上的陶修,“這窮小子剛才一定在我身上動了手腳!”不然胸口的氣短沉悶是怎麼回事。
他把觸碰陶修腰部時留在掌心的溫度歸因為掄鼓太用勁,陶修在他耳邊呼出的滾熱氣息歸因為天氣炎熱,腹部的燥熱則是被他那不值錢的骨頭硌到了。
但一觸上陶修眼睛,他發現說服不了自己,未必就是陶修從中做了手腳。
恐懼源自未知,尚不清楚胸口隐隐的滞悶是否與陶修有關,他的邀請攪得他心裡兵荒馬亂,硬生生逼出一副截然相反的态度,他厭惡此人,連正眼都不想給,于是把手一擺冷冰冰地回了一句:“不用,沈鐘就來接我。”
陶修不懂他發病原因,既然試圖緩和二人關系的“粗茶淡飯”沒引起他興緻,隻好抱着“此人交不得”的想法回去,走過石橋、離開河灘,突然聽見身後近乎發洩和仇恨的問候:“陶修,你個狗東西骨頭斷沒斷?”
兩隻手很配合繞過肩頭摸向後背能觸碰到的每一個位置,陶修肯定地回敬他:“不勞你操心,沒斷。”
待那背影走遠不見,公儀林才發現自己癱軟在河邊的楊樹蔭下,不懂何時從舟上下來的。濃密的樹葉擋不住五月耀眼的陽光,清風拂過,樹葉搖動,樹杈間晃動的白光刺得他有些眩暈,口幹舌燥還汗流不止。
他又跳上龍舟,借雜亂的鼓聲掩蓋失魂落魄。
來河邊接他回去的沈鐘看到的卻是表弟極其自律的訓練,其行為令人感動,便拍掌誇獎道:“有你這樣認真的,何愁不赢,走,先回去吃了飯再來。”發現不對勁,扯了兩唇開始碎碎叨叨罵人:“為何是你一人,陶修那狗東西走了?沒等你?沒送你?這賤東西敢丢下你就走了?”
“你這嘴刺耳,我不想聽見你再罵他。”
嚣龍隊在賽前湊一起預演了一趟,公儀林“砸”鼓的水平大差不離勉強過關,不扯後腿就夠用。
決賽評出前三甲,獲勝者由汝丘縣尹自掏荷包給予他們獎賞,說來這獎賞頗為有趣,剛透出消息時就為村民津津樂道,第一名可獲得在下一年比賽時繼續沿用的“龍”隊番号,每人賞銀三兩及三斤豬肉。
第二名賞銀二兩及兩斤豬肉。
第三名再次遞減。
這豬肉作賞确實樸實無華,就沖懸挂在楊樹上的百十串通紅的鮮肉,龍舟上的硬漢們無不血液沸騰。
進入決賽的六條龍舟蓄勢待發,公儀林穿上沈鐘的無袖紅罩衫,有模有樣成了嚣龍隊一員。但他心裡不痛快,給他不痛快的人安安靜靜坐在船尾,自吃了飯回來就跟啞巴一樣沒敢過來跟他說話,“大概他家吃了啞藥。”
公儀林腿邊坐的劃手叫沈鬥,估摸此人上次洗澡是去年夏天,渾身臭氣熏天,難為與其一起訓練的隊友,他用鼓槌挑了沈鬥渾身最幹淨的地方戳下去:“去跟陶修換個位置。”
沈鬥摸摸被戳的額心,嗫嚅一句:“都要決賽了換位置怕是不好吧?”
“讓你換你就換,你缺那三斤肉回頭我補給你。”
陶修磨磨蹭蹭坐到沈鬥的位置,仰頭問公儀林:“你為何讓沈鬥跟我換位置?”
公儀林奸計得逞,悄悄收了笑,繃着臉回道:“全身都是汗馊味,影響我擊鼓心情,阻礙我拿三斤肉。”
陶修也是悄悄的,悄悄地拎起前襟衣裳嗅了一陣,替大夥鳴不平:“天氣炎熱誰身上沒個味道,經風一吹就散了,我們這些人在日頭底下曬了幾天,怎麼可能會——”他越說越沒意思,因為他仰頭看見的是公儀林如凝脂美玉的臉,對這種人辯解沒有意義。
“你老實坐好,敲錯鼓你及時指點。”
申時将到,河邊看客比晌午還多一些,行令官高舉小紅旗,神情肅然立于一面大鼓旁,舵手緊盯他手中的旗幟。待行令官手中旗子向下揮動,兩岸瞬時人聲大作,鼓響鑼鳴,助威呐喊聲響天徹地。
六條龍舟像離弦的箭破開水面,一往無前。
夏風舒爽,水花四濺,遙遙領先的果然是全員腱子肉的開鋒隊,把其他五隻舟甩得毫無勝算。
嚣龍隊雖不及開鋒隊,又遠勝其他四條船,它緊咬開鋒,不肯放棄多出的一斤豬肉。
劃回程的河段,開鋒隊穩操勝券,越戰越勇,甚至與落在最後的船打個正面。
嚣龍隊望其項背,争第一的氣勢一弱就被後面以村名做隊名的桃花隊趕上,公儀林刺激衆人:“肉要變一斤了,加力。”這絕對是可怕的威脅和激勵,嚣龍重燃鬥志,為了那口吃的,好歹是不負衆望達到終點。
公儀林在癱成一堆的陶修身邊坐下,笑道:“受累。”
陶修立即挪開一指的距離,攏攏敞開的罩衫說:“我身上都是汗。”
此話小心又戒備,看來公儀林晌午那頓無來由的火讓他認清二人不啻天淵的身份。公儀林挺後悔的,在周邊興奮哄鬧的嚷聲中突然把手伸到陶修頭上揉了一把,“我要去你家吃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