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就此冰釋前嫌。

賽後的獎賞由縣尹大人親自頒發，特意為此鄉俗穿了新衣裳出來的縣尹大人拎完九十六串血淋淋的豬肉後，身上的污迹與一旁咧嘴笑的屠夫并無二緻，但他開心啊，這可是因戰亂而廢棄近二十年的鄉俗，豈不是天下太平才在他手中得以重啟。

領了獎賞的陶修把肉和紅紙包的碎銀交給陶舒後，立即和公儀林擠進開鋒隊的人群賀喜。這群腱子肉中最夯實的莫過于他們領隊人周石，身材魁梧一臉正氣，于人群中生生高出一個頭。

陶修很好奇這幫人強壯的體型，遂上前與周石抱拳，“恭喜開鋒隊奪了魁首，湊夠三十個如周大哥一樣雄健的劃手實在難得，不知你們是不是練家子？”

周石呵呵笑道：“近一年來确實都在練，并非為這場龍舟賽事。”

公儀林問：“你們這身武藝為何事準備？”

見二人面露疑惑，周石低聲道：“你們沒聽說，聖上對前年失去淮泗之地郁憤難平，一直有攻打周國奪回失地的想法。這十幾年的養精蓄銳不就為那麼點疆土做準備，近來攻周的風聲越來越大。這幾年但凡滿了十六歲的男子都去軍府登了名，若真打起仗來我們這些軍戶定是要沙場殺敵，為了活命也得把身子練強了。”

周石在鼓囊囊的胸膛上猛擊兩掌，胸肌顫抖，彭彭跳動，把眼前兩個精瘦的少年驚的一愣一愣。

陶修暗暗佩服：原來因軍戶身份而未雨綢缪的大有人在，不單是我一個。

公儀林想起兩日前沈鐘提到陶修應征參軍一事，以及他剛才對周石表露出的敬佩之意，随口問道：“你想過去參軍？”

“若真與周交戰，即便不強制入伍我也想到戰場上争一分功。”

“沙場劍戟無眼，死傷難免，就不怕丢命？”

對身不由己的軍戶來說此話有點像風涼話，陶修揚起唇角的一抹冷笑，真假參半地說：“公儀公子，我這條命一點都不值錢，身為軍戶，若能像吳大将軍那樣英勇就義，就是死也無憾。”

兩年前的天和四年，吳将軍率十萬大軍與周争奪淮北之地，幾場惡戰後吳将軍被周國俘虜，最終馬革裹屍。此前收複的淮南之地也盡數落入周國手中，消息傳到建康時朝廷震動，聖上拍着大寶座龍顔大怒發誓要報此仇。

失去淮南之地至今已兩年，此時周國内亂，要趁此時機攻打周的呼聲越來越高。

陶家是北方逃亡過江的流民，自陶彪起就被納入軍戶，陶彪的兒子身有殘疾無法入伍，到了陶修這裡時依然甩不掉狗皮膏藥一樣的軍府戶籍。

兩年前陶修把所有積蓄都交給陶舒後毅然去軍府報道，因年紀不夠身闆瘦弱被趕出軍府，遭到一些老兵的嘲笑和羞辱：“人還能傻到親自來送死。”

公儀林見他正言厲色決心入伍，自認公儀家有通天本領，信誓旦旦保證：“你若不想投軍，我就讓父親把你的戶籍從軍府調出來。”

這絕對是個誘人的承諾，陶修用他粗鄙、被欺淩的短暫人生肖想一瞬，潇灑地拒絕了，邊擺手邊鑽進擁擠的人群：“不必，閑時務農戰時為兵也挺好，朝廷對軍戶不薄，要交徭役很少。”

公儀林正納罕時，又見他從人群鑽出來沖這邊喊道：“晚上來我家用飯。”

這個時節不适合做腌肉、熏肉，陶家兄妹無法吃掉包括公儀林那份在内的四斤肉，琢磨着給屋前的黃四娘家送去一份。

夏日夜短晝長，陶舒對着一盆肉操刀，鈍刀在磨刀石上撞出尖銳刺耳的聲音，多日沒沾腥的狸貓圍着肉嗷嗷嘶叫，她在磨刀的噪聲中提起一件事：“哥哥，公儀公子把二兩碎銀也塞給我了。”

方才在清江河邊，公儀林悄悄叫住她，迅速把碎銀塞在她手中，“噓，别給你哥知道。”兩人像一對分贓的小賊。

她以為兄長會為此發怒。

陶修癱坐在絨花樹下輕輕“嗯”了一聲，“留着吧，那是他的心意。”

吃上一口生肉的狸貓叫得更撕心裂肺，陶修跳起來把它摟在懷中，望着盆裡浮了一層油花的肉可惜道：“不知師父去了哪裡？要是寒冬還能給他留着，罷了，我們自己吃。”

“我覺得辛師父的活法很灑脫，雲遊四方，餓了乞讨，渴了找水，無憂無慮，我要是男子就披了發跟他流浪去。”

“人好歹活一場，得為許多事好好活着，不然和豬狗又有什麼區别。”

“哥哥，我嫁人後，阿翁也不在了，你還會不會留在玉河村，會抛棄這裡的一切？”

陶修摟了貓站起來直直腿，回她：“想那麼多幹什麼，萬一你一輩子嫁不出去，我得留下守着你。”

光線逐漸暗下的屋裡，陶彪絲拉拉的咳嗽猛然撞碎兄妹二人在樹下的輕聲細語，“陶修，進來，給我進來。”他不允許陶家就此在玉河村絕了戶，絕不可能，他花重金買回那小子可不是讓他翅膀硬了再拍屁股走人。

陶修丢下狸貓剛要進屋，忽聽見自西響起的馬蹄，立即轉身走出院外，果然是在銀河裡洗過一遍渾身泛着螢光的公儀林。

少年人身形挺拔，舉止舒朗，在玉河村這樣的地方實難出現他這樣的人，連沈鐘那種蜜裡滋潤大的都不及他萬一。

陶修恍惚一陣，覺得此人停留的地方不該在陶家破院前，他該路過此處露出鄙夷之色再遠遠消失在路盡頭，但馬背上的人揮着手露出皓齒，熱絡地高喊：“康樂。”

他下馬的位置就在陶家門前，一座破舊的茅草屋前，蔥茏茂盛的絨花樹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