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怕他們?”
“我怕他們。”
他在床前蹲下來,神色嚴肅質問陶修:“你替我擋刀,不怕死嗎?”
陶修沒有力氣與之辯解,把頭往枕頭上靠了靠,露出右腕上熠熠生光的銀镯。相比他成人後的腕骨,這個小時候戴上的镯子早就變小變窄。
公儀林照着銀镯輕彈幾下,好奇道:“你不像是會戴镯子的人,為何一直沒有取下,這和你身世有關?”
肩頭腫脹的傷痛使陶修神志懶怠,毫無防備地說起镯子的事:“我偷偷摘下過三次,最長一次是五天,但那五天我都病倒在床上,渾渾噩噩思緒混亂什麼都記不起來。阿翁說的對,它與我性命連在一起,我永遠逃不掉這裡。”
“你陶彪給你戴的?”公儀林從他疲憊的眼中看到困惑和無奈,更震驚“鎖命镯”并非陶家出于善意想強留下陶修的性命,而是要束縛他的雙腳和逃離的想法。
“镯子被施了咒,我走不掉。”
公儀林又湊近了些,聲音溫柔至極,小聲撫慰道:“你有沒有想過,困住你的不是镯子,是你對來曆不明的身世的恐懼和習慣了陶家對你的掌控?”
陶修閉上雙眼不作回答。
蠟燭放在窗前的破書案上,公儀林掃視屋子時發現書案旁陶修與劫匪對峙用的劍,才想起來還有一百個問題沒有問,又把他戳得睜開眼,問:“你這身武藝學了幾年?跟你師父學的?”
這把劍重量不對,劍鞘為木質,髹塗一層黑亮的大漆,鞘身手握位置雕琢菱紋,抽出劍身時不禁愕然,竟然是把木劍。“康樂?這——”公儀林大為不解,“你就用木劍與他們搏鬥?若那三人不肯罷休,你準備拔此劍?”
陶修神情還是恹恹的:“幾個劫匪都是農戶,除了一身蠻力并不懂功夫,就算他們不走我也沒打算拔劍,要不是你落在他們手中令我措手不及,我赤手空拳就能對付。”
“你何時開始跟你師父學藝?”
“九歲那年。”
聽沈鐘提起過陶修幼年乃至十三四歲前一直都受同齡人欺侮,既然九歲就練武強身為何還一直忍辱負重,“你不拔劍的理由是什麼?”
陶修的眼睛一瞬轉亮,表情傲然,竟撐着床坐了起來,抽動嘴角忍住疼坐穩後笑道:“師父他是世外高人,一直叮囑我不到性命攸關之時絕不能拔劍,拔劍就意味着輸了陣地,把膽怯提早洩露給敵人。”似乎對師父的觀點持懷疑态度,繼續說:“這是他的歪理,我想他最想說的是人隻能活一次,這亂世裡艱難的活了十年二十年,僅一劍下去就什麼都沒了。”
“你師父的歪理僅限于雙方偶然間的摩擦搏鬥,兩方對峙,你上去就打到他服為止,省下多少麻煩,就比如玉河村的少年們帶給你的傷害綿長難堪,當年就該揍得他們叫你老大。誰管他的性命如何艱難,你既然有上沙場的決心,仁心善意可要得,會害了你。”
“所以我才說師父說的是歪理。拔劍與否,也在于我,我不想跟他們計較。”
“你之所以用木劍,是怕誤傷人性命,還是——”
陶修指着陳設簡單的房間笑問:“你覺得我能配得上鐵劍?”
陶舒将白日剩飯熱了端上來,黑乎乎一碗看不出是什麼東西,叫人毫無食欲。公儀林起身走出屋外,片刻後拿了四顆雪白的雞蛋走進來,在床沿上磕開一個,扒出光滑白嫩的雞蛋丢到陶修的碗中:“早上帶的,忘記吃了。”
“你也折騰了一天,快回去吧,我就不送了。”
“我明日再來。”
公儀林走後,陶修把枕邊另外兩顆還沒扒開的雞蛋拿在手裡撥弄一陣,想到公儀林在林中狂妄自大威脅歹徒又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很有意思,吭吭笑了幾聲,把蛋遞給陶舒:“明日喂給阿翁吃。”
公儀林把自己泡在浴桶遲遲不肯出來,臉上蓋一方帕子,心中所想好似都能在帕下藏的嚴嚴實實,陶修将他護在身下那一刻,他不知如何表達胸膛裡澎湃的感覺,像夏日無法阻擋傾瀉而下的泥石流,像頂開壺蓋的沸水,即便陶修口口聲聲說是怕被沈家打死才舍命相護,他還感激震顫的要命。
今夜樹林的事情在腦中循環上演數次,筋疲力竭的公儀林把司子叫到跟前,問了句莫名其妙的話:“你覺得我到沒到姑娘家那種情窦初開的年紀?”
司子服侍他多年,早習慣了公子的“蠢言蠢語”,這一問還是給驚到了。依公子平日的言行恐怕再過三年才會對男女之事感興趣,這會有點早。他蹲在浴桶邊盯着公子這張被熱水洇紅的臉,臉龐還很稚氣,一雙藏不住事、沒遭受過毒打的美目清澈見底,有點心思也能從眼中一覽無遺,他根本就是藏不住事的人。
司子突然笑了,“我覺得你沒到。”
“我也這麼認為。”
“公子是不是有心儀的人了?”
公儀林斬釘截鐵否認掉:“說什麼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