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隔空相望,一個橋東一個橋西,皆神色平靜沉默無言。
公儀林沒有打傘,毛毛細雨像一層霧粘在發絲上,細密的小水珠彙聚成滴從額頭和鬓角滾下,最先打濕胸前一片衣襟。他朝陶修走近幾步,懇求道:“康樂,不要去軍府報道,我不想你走。”
中間這段長長的距離令陶修無法聽見他的心意,也正是這段距離,公儀林才敢直言不諱、低聲下氣。
陶修擎傘走過來替他遮住一半,問:“天還沒亮,你是半夜就來了?”
二人身高相差無幾,立在傘下能平視對方的眼睛,陶修從他眼中看見淡淡愁思,公儀林從他眼中窺見對明日未知的不安,這人就是個鄉野間的平庸少年,趕赴疆場又怎會不懼。
“别去軍府報道,我一定能把你的戶籍調出,跟我去建康一樣為朝廷效力。”他說的很慢,企圖壓住近乎顫抖的腔調,也恨自己能力太弱,弱到說這句話時毫無底氣。
“你以為我是貪生怕死害怕投軍?玉河村有七八戶跟我一樣出身的人,他們明日就去汝丘報道,就算借你的勢躲過沙場,但面對和我一樣出身的同伴時我會汗顔。多謝你的好意,從我知道背負這個責任時就已準備多年了。”他摸過右腕上的銀镯,露出凄涼的神色,“我早就想走出玉河村了,唯一放心不下的是陶舒和阿翁,我不在的時候希望你……我是不是太可惡了,逢人就把家托付給他。”
公儀林轉過身不再看他,負手望向靜靜流淌的清江河面,臉上是暖不了的冷氣。
陶修貼近一點,縮回試圖安慰他的手,用最真誠的語調玩笑道:“文臣武将都是國之棟梁,你做深謀遠慮朝中人,我就做拓土開疆的利劍,一起抵禦北侵的惡狼,如何?”
公儀林借擦掉雨水的動作抹了把眼睛,深吸一口氣,轉過身笑道:“好,一言為定,你我把抵禦外敵這條道開拓的坦坦蕩蕩。你要護好自己的命。”他伸出右手與陶修擊掌承諾。
陶修換過傘柄緊握他的手,點頭道:“命隻有一條,我一定會珍惜。”
田間空曠,寒風料峭,他們撐着同一把傘走過一條條阡陌小道,直至凍得實在受不了才開始往回走,公儀林指着大片農田說:“這片麥子大半會成為軍糧,你在軍中吃上饅頭要想起我這句話。”
“你将來有什麼打算?”
“我去建康投靠伯父,再尋一位能指點前程的老師。”
“早日讓我在營中聽到你的大名。”
公儀林肯定道:“好,會的。”
是晚,陶修打算在出發前再跟陶彪長談。陶彪把他錯認成自己的兒子,伸長枯瘦的手喊:“是不是大斌,你許久沒歸家到哪閑逛去了?”
陶修把他扶靠在牆上,他嘴裡粗重難聞的氣味撲面而來,劇烈咳嗽後緩了一瞬,睜開渾濁的眼睛仔細辨認後問:“是小修啊,你還沒去睡覺?”
陶修給他披了件衣裳:“明日我去軍府報道,你要聽小舒的話,她端來的飯好好吃。此次招兵急切,我不懂何時才能回來,你要保重好身體給小舒省點事。”
“你多大了?我當年十六上的沙場,為何你比我還要早去投軍?”
“我現在比你當年還大上兩歲,你在床上躺得太久記混亂了。”
陶彪突然抓住他的手驚恐地叮囑:“答應我,甯願餓死也不要吃人肉,一定要答應我。”
又是小時候那一套恫吓,陶修扯出被他抓疼的手腕,皺眉道:“我怎麼會吃人肉?”
陶彪苦笑一聲:“沒餓到極緻誰都不知道自己能做出什麼事,底線又在哪裡?他們告訴我鍋中煮的是兩腳羊,聞着味道吐了兩天,那又能如何,六天後我還不是跟他們一樣吃下一口又一口。饑腸辘辘心口餓的發疼,湯肉就在眼前,你到底是吃還是不吃?答應我,不要吃鍋中的熟肉,你會成為地獄的惡鬼,這輩子都别想再吃下去任何肉。”
陶彪年輕時恰逢動蕩不安生靈塗炭的年代,人肉的烙印如影随形他多年,緻使他聞到肉味就惡心嘔吐,良心的譴責終身無法面對同類相食的自己,悔恨和不安使他越來越固執孤僻。他面相陰狠,像棵幹枯的柳樹遊蕩在玉河村,也像活着的孤魂野鬼。
這麼多年陶修一直以為他用吃人的話恐吓村人,樂于見村人懼他厭他,原來他心底真的埋葬着迫不得已的秘密。
“甯願死我也不會同類相食。”
“呵呵,是嗎,希望你沒有那一天。”
陶修握住陶彪枯槁的手,在鼓起的青筋上小心摩挲,央求道:“阿翁,告訴我,當年把我帶到這裡的人究竟是誰?我想知道真相,此次離開我不知何時能回來,我的身世就永遠是個迷。”
“你始終不甘過此清貧的日子?”
“我有知曉身世的權利,我在陶家十三年,九歲謀生,受盡白眼,如此還叫不甘清貧?”
陶彪緊盯陶修的臉,粗衣粝食也難掩他清舉闆正的身段,若是身在高門大戶就是錦衣玉食的美公子,可惜命運如此。喉嚨裡的濃痰又忽上忽下動了兩下,得逞似地笑道:“三十年前梁國内亂時,我随軍去過江陵,聽過江陵方言,那晚你從車裡被抱下來,扔在地上驚醒時口中求饒‘别殺我,别殺我,我會聽話’,正是江陵口音,我想你大概是荊州江陵人氏。”
“那個惡賊是誰,你肯定認識。”陶修握住陶彪的手突然用勁,胸口滞悶堵塞。
“他?他早死了,哈哈哈,早就死了。”
“死了也有埋屍之處,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