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覺來京師已有三月餘,當今聖上龍體欠安的消息在城中被傳的五花八門,有人說今上準熬不過夏天,訛傳這句話的也是說他熬不過冬天的那批人,有人說今上隻是裝病,在試探幾個皇子的品性和能力,說他對東宮太子似乎并不滿意,還有人說,今上是過度服藥出現短暫的中毒迹象,種種猜測都意暗示聖上是在裝病。
連公儀林都覺得傳言似乎并非謠言。他來京師後第三個月在公儀達的舉薦下,終于第一次見到天顔。那會已是六月中旬,天氣炎熱,聖上坐在禦花園的八角亭中納涼。
公儀林站在伯父身後,聽他在聖上面前誇贊自己的德行才能和品級。
有身居高位的中書監公儀達作為他的雄厚靠山,公儀林的鄉品自然無需多言,公儀達考慮侄子年歲尚小還不足以擔當重任,便把他的鄉品定在六品,而訴說其才能和德行時,公儀達搬出去年侄子孤身前往在西海縣救治疫病者一事,把西海縣頒發的表彰文書呈給聖上過目。
這個大陳的皇帝看過文書後突然對公儀達身後的年輕人有了興緻,他微側着頭看向中書監身後的人,語氣很輕松:“過來,走過來。”
公儀林走到與伯父并列的位置,稽首施了大禮。
“西海縣疫病朕早有耳聞,一個多月前有從西海縣呈遞的公牍,說當地的耕種、買賣都已恢複正常,疫病沒有蔓延開原來有你的功勞,年紀輕輕就敢身涉疫地确實值得褒獎。”他低頭沉默片刻轉問公儀達:“你這個侄兒德才兼備,又長得高大軒昂,很似太子身邊叫李由的人,李由被殺後左衛率一職空虛至今。”說至此,聖上突然要茶喝,侍女從容的奉上涼茶,他仰頭喝掉茶水後繼續道:“左衛率一職責任重大,要保證太子出行的安危,若有閃失輕則杖罰重則掉頭,不知他有沒有能耐任之。”
公儀達本欲先替公儀林讨個“清官”曆練,哪知聖上有意省去他此後必定會“費盡心思”要達到的目的,将此重要的職位敕授給公儀林,喜憂各半,沒等他開口謝恩,隻聽侄兒朗聲道:“公儀林謝陛下隆恩,定不負此任。”
公儀林謝恩後站定,趁着公儀達和聖上談話之際才敢小心翼翼打量這位萬乘之尊的帝王,花白粗糙的毛發任是膏油也梳不順,有幾根倔強翹起的頭發從玉冠旁支棱出來,使他少幾分威嚴。臉上的病容還未褪盡,整個身子都顯得倦态,好在聲音渾厚不苟言笑,硬是把逼人的帝王氣勢烘的很燒人。
八角亭在池水中央,池水乃城外引入的活水,清澈見底,遊魚嬉戲于蓮葉下,夏風從池面走了一圈,有點溫和的水腥氣,聖上在曼妙的琴音中咳嗽數次,每次咳嗽必飲茶止咳,把蠟黃的臉憋的通紅,看來聖上是真的病了。
左衛率一職不但持劍荷戟護衛東宮,必要時更要領兵打仗、上陣殺敵。公儀林也對自己一上來就填補左衛率的空缺有所疑慮,不知聖上看中了他的哪一面特質,他雖長得高大卻并不威猛,與陶修身高相差無幾但遠不如他骁勇果敢,看來要找個武師學藝了。
見過天顔之後,沒幾日便又見到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太子陳明俨。
大陳的天子有雄心大志,多年來一直想收回淮南的失地,可惜兩次出兵不利,反而還折損一名強将,他的性格強硬專斷,但太子陳明俨卻懦弱寬和,喜歡弄墨舞文,時常在名士雅客面前喝酒作詩、清嘯賞樂,若非身邊輔臣日日督促,他對國家大事幾乎毫不關心。
公儀林上任第一日,一身甲胄,腰懸佩劍,他姿容俊美身材挺拔,把左衛率并不出彩的铠甲穿出了大将風采,有模有樣恰似個身手了得的武将。
陳明俨叫他擡頭挺胸認了個臉後,問了一句:“這麼說,孤今後的安危就在你手中了?”
公儀林中氣十足回道:“臣就是殿下的利劍,一定赤膽忠心護衛在殿下左右。”
陳明俨向來厭惡朝中士族的裙帶關系,許多人并無真才實幹卻還攬要務,礙于高門的地位權勢又不能有所改善,讓這個年紀輕輕的人做東宮的左衛率,可能又是個中看不中用的東西,他突然來了興緻,指着身側的右衛率陸颢對公儀林說:“你年紀不大就敢挑下這樣位置,必有大能耐,現在露一手給孤看看。”
陳明俨對立在身側的陸颢使個眼色。
陸颢不到三十歲,身強體壯,肩寬背厚,雙目正義凜然,得令後冷着面孔向前跨幾步,抽出雪亮的刀刃直奔公儀林。
正是清晨大好時光,陳明俨坐在花園中納涼讀書,比武的場地既寬敞景色又好,他抱着雙臂好整以暇,眯着眼睛看新來的小将軍出醜。
陸颢善使刀,他把刀刃對準即将成為他老大的公儀林時,發現這小子慌得連劍都拔不出來,生疏的右手在腰側到處摸劍,瞪着一雙未經世事的大眼,一動不動等着大刀落下。陸颢瞧準公儀林的水平又不敢頭次見面就給他難堪,立即調轉刀柄把刀背對着他斬下,隻聽“嘭”一聲,厚重的刀背正切他右肩。
公儀林将将抽出劍的右臂猛地吃痛,兵器随之應聲落地,幸而腳下土壤松軟,寶劍落地時并未發出尖銳的掃他顔面的撞擊聲,他無能的醜态還好沒引起所有觀戰部下的注意。
陸颢把刀插入土中,撸撸袖子赤膊上陣想再試試小公子赤手空拳的本領,當他在公儀林身上落下厚重的三拳後終于明白:這小子是個繡花枕頭,一點武藝都沒有。
陸颢的第四拳本不想落下,可顔面掃地被打急眼的小公子憑蠻力抱住他的腰往後推着走,眼看要撞上石桌,陸颢一咬牙用肘部對其後背猛地捶下,這一下力道有點過,公儀林當場癱軟在地上。
陸颢回頭請示太子。
陳明俨把書一丢,什麼話都沒說就出了花園,果然是個憑關系進來的沒用的東西。
待太子走後,陸颢慌忙扶起公儀林連聲緻歉:“公儀衛率,剛才得罪了,我……”沒等他說完,公儀林氣喘籲籲一把攥住他的衣襟,斷斷續續道:“給我找個師父,我現在就要拜師學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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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公儀林拜師學藝苦練武藝時,入伍近半年的陶修也在兵營加急習練,但凡兵營能提供的兵器他一樣不落勤苦磨煉,幾乎件件都耍的順手。他有機會回過幾次玉河村,就在他以為此次新老兵的集訓可能派不上用場時,朝廷突然下诏,要從汝丘抽調兩千人馬趕赴京口以充兵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