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儀佑明亮歡欣的雙目陡然失去童稚,懊惱地走上台把一篇長文背的磕磕絆絆,卡頓忘詞時越發覺得衆人的眼睛都在盯着他,背至大半,終于失控而嚎啕大哭。
陶修拉他近前,擦去眼淚,哄道:“年紀小不服輸,幾天時間就背到這樣程度很了不得了,讀書肯定要讀書的,說不定以後你會感謝你叔父今日的嚴厲。”
公儀佑揉去眼淚:“陶縣尹這樣的才是做長輩該有的諄諄教導。”
大夥哄笑而散。
八月十九出發之時,有兩支長隊将陶修、公儀林送至江邊登船,但實際登船的人隻有四個。司子再次向公儀林确認一遍:“公子真的不用我去?穿衣吃飯總要有人服侍的啊?”
他身旁的阿八安慰道:“放一百個心,這點小事,我也能做。”看似安慰,實則剜心,司子撇撇嘴翻他一個白眼。
“人去的越少,我們回來的越快。”其實公儀林想說人越少撤的越快,他心中忐忑不安,對此行并不抱有太多期待,隻願陶修見過親生父母後能平安回歸大陳。
他登船前親自放下兩盞從寺廟求來的平安蓮燈,看浩渺的江水将之送到盡頭,回身對陶修作揖,鄭重其事地說:“蕭世子,大陳的右衛将軍公儀林一定會平安護送你至江陵。”擡頭凝視他的雙眸,十分肯定地說:“再護你回程。”
天穹晴朗,江水浩蕩,水面波光粼粼,大船溯江而上,兩岸景色千變萬化,浮雲行水、草木山川都從視野中緩慢褪去,從遼闊的平原到山峰起伏,再到壯麗的名山大川,船在江上行駛三四日,沿途所見的人情風貌逐漸不同,人還是一樣的人,但口音、服飾已明顯和陳國不同。
陶修負手立于船首遠眺浩渺的江水,衣袂翻飛,思緒随風亂舞,想從這一草一木一山一水中回憶起幼時的經曆,但記憶被時間掩蓋的太深沉,他隻能茫然地看着眼前陌生的一切。
一隻手從背後輕輕攬住他的腰,聲音極盡溫柔:“在水上行了四天,我兩條腿軟的快站不住了,再行兩個時辰就到荊州地界,怯沒怯?”
陶修拍拍腰上那隻手,長長歎了一口氣,擠出一抹艱難的笑:“是怕了,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面對我的母親。在她心中,我已是死去多年的人,我的出現會不會傷害他們?”
“人生有幾個大喜瞬間,該加一個死而複生,對你母親而言,這怎會是悲?”
“話雖如此,你沒有我的經曆,怎能明白此刻我的擔憂與害怕?”
“如果見面時實在不知道說什麼,你就哭吧,把這些年的委屈都哭出來,你需要哭,她也需要。”
這主意有點令陶修意外,轉頭看着公儀林,真誠地問:“長大成人後我就很少哭過,哭能管用?”
“一切酸甜苦辣,喜樂悲殇無不可以用流淚去表達,眼淚飽含你的所有情緒,哭吧,不丢人。”
“好,我會試試。”
公儀林指着兩岸逶迤的山峰和一塊形狀怪異的巨石問:“那塊石頭叫雄雞岩,在當地很出名,你來過沒?興許你父親帶你攀過?”
“我什麼都想不起來。”
阿八慵懶地靠在船艙壁上,時不時勾搭對面寡言少語的胡峤講話,一眼掃到船首兩人攬腰搭背的動作,驚地他天雷滾滾,“刷”一下坐起來往外爬了一步要看個真切,回頭看着胡峤:“大哥,說句話啊,我的眼睛沒花吧?”
胡峤懷抱兩把大刀眯眼靜坐,聞言掀開眼皮瞥向外面兩人,又朝阿八看了眼複又阖上,從鼻腔裡發出一聲“哼”,算是對他對少見多怪的輕蔑。
這時,船夫高喊一聲:“前面就駛進文波河,再一個時辰公子們都可以下船了,文波河附近有一尊大佛,高九丈,是此地一大看點,諸位若有閑情可去一觀。”
船在大江支流的文波河上緩慢行進,兩岸房屋茅舍成排而建,行人漸多,船隻慢慢往渡口靠近。他們下船後站在堅硬的岸上适應片刻才使雙腿沒那麼虛浮打飄。
公儀林四下打量這個陌生地方,突然在河東岸一片茂林後發現一顆碩大的佛頭,在碧藍天穹的映襯下,大佛就像懸于半空,慈眉善目俯視衆生。他們在強烈的視覺沖擊下都虔誠的合掌禮拜。
公儀林對陶修提議道:“先去拜一拜,讓阿八去準備幾匹馬再進城,如何?”
陶修看起來臉色不好,緊閉唇角,點頭同意。
這尊高九丈的大佛建在一座小山的角上,腳踩蓮座,右手施無畏印,左手與願印,雙目微張,安詳凝重寶相莊嚴。佛像下方的香火旺盛,輕煙袅袅升空,善男信女絡繹不絕,是處神秘安甯之所。
公儀林回頭看落後一步的陶修時,見他臉色蒼白,雙眸流露的悲傷驚恐像獸夾給傷害過的鹿,他輕聲問:“要不要找地歇會,剛下船又走了這麼久,是該累了。”
陶修解下背後的劍遞給胡峤,對二人道:“你們在此等我,我進去就來。”說完獨自進了楓葉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