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儀林哪是個聽勸的,把劍也塞給胡峤,“在此等我。”走了一步又回頭叮囑:“寺廟禁止帶刀。”他一路尋下,在來往不絕的信衆裡追上陶修的身影,隻見他徑直朝一個方向走去,毫不猶豫,就像熟門熟路來過多次。
一直走到大佛腳下的跪拜處停下。
陶修仰望大佛慈悲的面容,心中震顫,若說他對自己的身世還持有一絲懷疑,在看見大佛那一刻就完全想起了遺忘的名姓,蕭琢,乳名麒麟兒,他在這座楓葉寺親手點亮過十四盞光明燈,每年來兩次,每次兩盞,一盞祈願父母安康,一盞祈願蕭梁國運永祚。
他察覺到公儀林跟在身後,轉身對他笑道:“槐序,想看看我小時候點的祈福燈嗎?如果我沒猜錯,它們應該還保留在寺裡。”他的笑中很多無奈和遺憾。
“你來過這裡?”
“楓葉寺建成不到三十年,那年梁與周之間的幾場大戰,千裡大地毀于兵燹,中宗皇帝見餓殍滿道、民生凋敝,他親自監督建成這座寺廟,給滿目瘡痍的心頭尋找慰藉之所。我兩歲起跟着父親來楓葉寺祈願,上元節和仲秋節各來一次,五歲那年的仲秋節就斷了。”
陶修帶他走到供燈的地方,站在門外略猶豫,不确定地說:“若他們想念我,一定還會保留我的光明燈。”但已十六年過去,未必如他所想。
“進去吧,我陪你補上十六年前仲秋節未點燃的燈,雖然遲了幾天。”
信衆在仲秋時留下的燈火僅剩下一少部分,兩人在數千盞一看就是剛點燃沒多久的明燈前尋找想要的東西顯然是不可能的。公儀林繞過寶殿中央的大佛走至後面,黯然肅穆的大殿後豁然明朗,幾百盞光明燈璀璨奪目,在千佛燈塔上煌煌閃爍。
燈塔被隔絕起來,常人無法靠近。
公儀林隻用一句話就獲得近前的許可,他找到德高望重的老僧,虔誠合掌,穩重地開口:“師父,寺院内不敢說诳語,這座千佛燈塔内有我這位朋友幼時點過的燈,我們想靠近了看一下。”
老高僧緩聲拒絕:“施主可知這個位置是什麼人供的燈?”
“知道,梁室的貴胄。”
“既然知道,那你們——”老高僧上下打量陶修,沒再繼續說下去。
“既然我們知道還堅持要看,大師怎會不明白?”
老僧親自為他們打開半身高的赭紅木門。
燈塔有兩人高,塔尖一盞燈尤為燦爛,從燈龛内放出數道金光,下面的幾百盞燈無一熄滅,看來時時都有專人為這些燈添油維護。
陶修繞着燈塔慢走一圈突然半跪于地,肩膀有點顫抖,指着一盞油汪汪的燈問老僧:“這盞燈的供主是嶽陽王的愛子,據說此人幼年夭亡,難道此燈燃了十六七年?”
老僧道:“沒錯,嶽陽王府每年都捐大量香油錢為已故世子的供燈燃明,至今從未斷過。”
“仲秋節他們也來了?”
“王妃親自為世子的燈添了香油。”
陶修拿出燈後一張朽舊的金紙,還未展開就對公儀林說:“槐序,上面寫着‘父母安康’,你信不信?”
老僧本想阻止他這出格的舉動,忽聽接過金紙的年輕人輕聲念出“父母安康”四字,他明顯一驚,這些可都是多年未被人動彈過的東西。
“這是你寫的?”公儀林俯看還半跪于地的陶修,難以置信,真真切切看到他幼時娟秀的字和名字時,仿佛時空流轉,文靜秀氣的小世子以赤誠的心坐于書案前寫下這幾個字。
“以前是父親代寫,四歲起是我自己動筆。”陶修站起來悄悄擦去眼裡的淚,很奇怪自己竟能突然想起許多幼年時的事情,他對老僧合掌道:“多謝師父的通融,很多事情親眼看見了才能更确定。”
老和尚似乎聽懂了,也似乎明白了,“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二人走出寶殿又站到寺院中央,回首看映襯在碧藍天穹下巨大靈動的佛像,陶修笑道:“那年,從楓葉寺傳出一陣低沉的鐘聲,我和師父同時愣住,我在聽,他也在聽,我想就是那陣鐘聲改變師父要殺我的決心,因為那個傍晚紅霞滿天,鐘聲悠長曠遠,好像佛祖顯露真身,任誰都無法起殺心。”
“那我對佛祖要再虔誠一點。”說罷就隔空對着遠遠的大佛又是一拜,輕念道:“佛祖救苦救難,您的祥瑞不僅救了一條人命,也成就一段姻緣。弟子再拜。”
阿八一口氣買下四匹馬牽在手中,像個馬販子,一見了胡峤就滔滔不絕跟他抱怨此處買馬是有多難,胡峤在他奔湧不絕發洩後僅“嗯”一聲回應他。
阿八暗道:“此人看起來就是本領了得的樣子,可惜是個沒嘴的葫蘆。”
四人離開楓葉寺後迅速進城。阿八在前開道,一路疾馳,不到半個時辰就到荊州城。
進城時因他們衣着略與本地不同,且都身背長劍,自然遇到守城将士的阻攔。阿八下馬與圍攏過來的十幾個人解釋周旋許久,那夥人才好奇地讓開一條道放他們進去。
“公子,他們把你的印信留下了。”
“留吧,很快就會有人來接待,我們先在城中四處轉轉。”
城的布局都是大同小異,路上行人密集,屋舍俨然,越往中央去,樓閣台榭越氣派高大,但偶爾能見一兩處殘垣斷壁,與整齊繁華的城相比顯得格格不入。
蕭梁的宗室都住在内城,幾個外來的人根本無法進入,他們隻能在外城繁華熱鬧地方随意轉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