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陰暗揣測層出不窮,殷壽看似漫不經心等着姜皇後回答,實則目光中早已盛滿陰鸷。
而姜皇後則恍如渾然不覺他話中隐藏的冷意般,徑直站起身,神色平靜地說:“君主荒淫,後宮失序,誠為取亂之道!”
“妾為皇後,執掌宮闱數載,夙興夜寐不敢輕忽。今眼見妖邪穢亂宮中,絕無坐視之理!”
沉痛歎息一聲後,她擰眉看向殷壽:“當日陛下救下那民女璧,不察其來曆即攜其歸宮,妾便勸誡在先,此事蹊跷,陛下不可被蠱惑聖聰。”
“彼時陛下不聽妾忠心勸谏……今日宮人急報陛下鼻青臉腫昏倒于地後,妾即命随侍官一再審問殿中衆宮人,用刑之後,她們仍堅稱對昨晚情形一概不知,隻當陛下還在摟着新美人璧酣睡榻上!”
“可見這宮人們,也受了那妖孽迷惑,才無法及時護駕!”
伸手拿起一旁侍婢手裡盤中盛着的竹簡,她雙手展開将其上醫案面向殷壽,也不待其接過,便鄭重強調:“妾遣宮中巫醫為陛下診治後,果然陛下雙頰外傷盡為野獸利爪所留,體内亦被吸取大量精氣,恐有損壽數!”
商宮中的巫醫雖還無力發覺璧這千年之妖的存在,可到底不是隻靠坑蒙拐騙混飯吃的江湖騙子,在殷壽昏迷之時細細探查一番後,倒是真将他被璧吸取過精氣一事查了出來。
自然,這也與璧自知自己就要被捉走,心煩意亂之下再無心費法力遮掩此事脫不了幹系。
而原本還漫不經心聽姜皇後谏言的殷壽,一聽聞此事,登時就臉色驟變,猛然坐起身子:“此言當真?!”
若說妖邪蠱惑他會禍亂成湯江山,他是不會如何在意的。
畢竟他文成武德堪比三皇五帝,殷商政通人和國富民強,即便他享受一時,也有自信江山絕不會因此頹敗,更有自信自己定可輕易力挽狂瀾,使國祚綿長延續千秋萬代。
偏偏姜皇後此時所言,卻是他身為一介凡人,即便高居帝王之位,也難以橫加幹涉的壽數!
雙眸因驚懼而猝然睜大,他緊盯着姜皇後,見其神态自若全無心虛之象,卻仍是不死心。
劈手奪過她手中醫案,他匆匆掃視了一眼,在幾個觸目驚心的字詞撞入眼中後,反倒愈發不敢細看,于是複又擡頭沉聲與姜皇後确認:“是一個巫醫這麼說,還是……”
倘若僅有一個,或許不過隻是那庸醫的誤診,又或者隻是一個有意攀附中宮于是刻意誇大其詞的蠢貨罷了。
但如果是所有的巫醫都……
臉皮猛然一抖,殷壽心亂如麻,不覺屏住了呼吸,既期待又害怕地等待姜皇後的最終審判。
結果,自然是讓他失望的——
姜皇後垂下眼睑,歎息道:“妾初聞此事,亦不敢輕信。遂召集了宮中所有巫醫,無論是疾醫、瘍醫還是今日休沐在家的司巫,皆被妾急召來為陛下問診過。”
“什麼?!”
震怒之中,殷壽猛然将醫案砸到地上,任憑竹簡在大力沖擊中四分五裂,一片片散落到地上:“一群庸醫!”
眼中射出幾乎要噬人的兇光,他粗喘幾口氣後,勉強鎮定下來,手按在心口平複着起伏不定的胸膛,又問:“那大蔔呢?她可占蔔過了,朕精氣何時能恢複?”
“大祝呢?她可已開壇祈福,為朕驅除妖邪?!”
眸中浮現出幾分帶着乞求的神色,他不得不承認,在生死壽數面前,即便他勇武雄壯,也不免會心生膽怯——
倘若是為國征戰或狩獵猛獸,他在急迫的生死關頭或許還能被刺激出幾分血性,以豪邁之姿坦然相對;
可要是讓他因損失精氣而減損壽命……
這不僅令他恐懼生死無常,更令他擔憂自己的身後名啊!
前者就算一朝身死,在青史之上到底也能留個英武美名;可要是後者,那他怕是得遺臭萬年,遭後世所有人的嗤笑啊!
念及已經被本朝人嘲笑了幾百年“死于荒淫無道”,但凡商王露出昏庸之象,就會被商臣們拉出來遛遛的前朝亡國之君夏桀,他霎時間後背生寒。
但更令他心寒的,還是姜皇後的回答。
又是一聲輕飄飄的歎息,直視着殷壽難得一見的脆弱神情,姜皇後不失憐惜與關切地道:“大蔔占蔔過了,道是那妖厲害,怕已有幾千年的修為,以宮中巫醫之能,很難為陛下徹底恢複精氣。”
“大祝說她會盡力而為,已去司天台請杜太師夜觀天象,選擇最适合開壇做法的時辰了。隻是陛下被吸取的精力實在不少,還是應懲忿窒欲,頤神養壽啊!”
她終于委婉地說了一次話,可這話中意味,分明是大蔔與大祝皆已給自己下了死亡通知單。
是以她話音尚且未落,殷壽心中便驟然升騰起一簇混雜了憤懑與委屈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