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乘辇回了中宮，姜皇後神色恹恹，由侍婢們伺候着簡單梳洗一番，便遣退衆人，獨自上了禦榻。

這時，她心腹宮人——自娘家東伯侯府帶來的奶娘姜嬷嬷手捧一盤餐食悄然進來，見她面露疲态，心疼地蹙眉勸道：“娘娘，您忙了一整日，用些吃食吧。”

姜皇後今晨方起不久，正在用膳，就有宮人慌亂趕來禀報她殷壽昏迷一事。

當時情形危急，她不等吃完便急匆匆趕了過去，又忙着勒令宮妃、内侍不得擅動，派人保護兩個皇兒，封鎖後宮避免消息外洩，延請巫醫入宮看診，調遣心腹審問殷壽與璧的貼身侍婢，派巫師與侍衛搜尋妖孽……

如此連軸轉般忙了整整一日，心裡還擔憂着殷壽何時能醒來，即便是姜嬷嬷反複勸說，她也毫無胃口，隻随意喝了幾口水潤潤嗓子。

此時姜嬷嬷再勸，可她才剛冒險對殷壽勸谏，又哪裡能有胃口？

聞言隻是神情蕭索地搖搖頭，疲倦道：“本宮不餓，拿下去吧。”

倒是看到姜嬷嬷，又讓她想起一事，強提起精神，殷殷囑咐道：“嬷嬷，今日審問的那些宮人，必要安置妥當。一則，不可叫她們洩露宮闱秘事，惹得朝野震動。”

“二則麼，”她苦笑一聲，面上不由流露出感同身受的悲憫，“以陛下的性子，就怕他惱怒她們昨夜未能救駕，又知曉了他的窘事，決意殺人滅口……”

“給她們用過藥後，還是盡快将她們送出宮去吧。”

“是，”姜嬷嬷點頭稱是，然而親眼目睹自己奶大的天之驕女如今這般憔悴，終是止不住地心疼。

盛起一碗尚還溫熱的粟米羹，她執起玉勺喂到姜皇後唇邊，見這孩子乖乖喝了，臉上橘皮般的皺紋才稍稍舒展開。

一口一口伺候着姜皇後喝完了熱粥，她坐在榻邊，看着不過才三十多歲，雙眸已黯淡無神的女子，暗暗歎了一口氣。

這吃人的後宮呐，才不過十餘載，就将曾經那個驕矜明媚的東魯貴女，蹉跎成了如今這副了無生趣的模樣……

輕輕撫摸着姜皇後的臉頰，她憐惜道：“好孩子，這些年，辛苦你啦。”

此時此刻，她不再是殷商皇後身旁掌管中宮事務的女官，而隻是那個悉心照料了這孩子三十餘載的老婦人。

今日與殷壽那一番對話，姜皇後之心本已被殷壽的冰冷虛僞刺得遍體鱗傷，這時感受到臉頰傳來的溫熱，則瞬間就好似有一股暖流注入心田。

怔了一下，她壓抑了許久的酸楚仿若被須臾間激活，化作熱淚争先恐後地順着眼眶奔湧而下。

一頭紮進姜嬷嬷懷中，她不再克制自己的情緒，不再強迫自己當那個喜怒不得形于色的天下之母……

直到她終于哭累了，眼眶裡的淚都痛痛快快流幹了，呆呆倚在姜嬷嬷懷中時，頭頂忽而傳來了一道小心翼翼的聲音：“娘娘，事已至此，不如聯絡君侯——”

“嬷嬷！”不意姜嬷嬷會提起爹爹，姜皇後倏然一驚，猛然坐起身子，厲聲喝止，“宮中不可勾結外朝，本宮身為中宮皇後，怎可率先觸犯宮規？”

“倘若如此，今後還有何臉面統理後宮？！”

“哎喲！我的小姐诶！”鼓起勇氣道出了那句堪稱大逆不道的話，姜嬷嬷立即跪地叩首，咬咬牙後，卻沒有為自己此前言語請罪，而是哽咽勸道，“今日看陛下，您還看不明白嗎？”

“您一心忠君敬夫，陛下卻對您早生嫌隙。便是奴婢在旁，都看得出來他不過是在敷衍您。偶爾看您一眼，那眼中兇光，着實令人心驚膽戰呐！”

“倘若聽之任之，待其再無耐心，怕是不單您會受其折磨，便是兩位殿下與君侯，都難逃一劫啊！”

連叩三個響頭，她膝行爬到榻邊，抱着姜皇後的小腿，淚如雨下：“您又不是娘家落魄，不得不獻女進宮為妃，曲意谄媚尋求富貴的小戶之女！”

“您可是咱們東魯姜家之女，是兩位殿下的親生之母，是母儀天下的商王之後啊！”

趴伏在地上驕傲不已地說完，她轉而臉色一變，無比憤慨地咬牙怒道：“那殷壽如此待您，可見已不再将咱們東魯放在眼中，亦不再顧及與兩位殿下和您的父子、夫妻之情！”

“君心如鐵，您又何必念着舊情？您背後的依靠，足以叫他嘗嘗教訓了！”

“上次君侯進谏，可是說了，東魯四十萬大軍日日操練，可謂兵肥馬壯！”

猛然仰起頭，她臉上淚水縱橫，雙眼卻射出了令姜皇後膽寒的精光：“若請君侯相助，助太子殿下登上皇位，您從此以後，才是真的無憂無慮啊！”

振奮不已地說罷，她眼底眸光灼灼躍動，似乎燃起了能燒盡這殷商江山的熊熊烈火。

那火氣勢洶洶，燒得姜皇後不覺後退，擁起錦被倚靠在矮枕上，倉惶躲閃，怔然失神。

片刻後，在姜嬷嬷急切的神情中，姜皇後緩緩回過神，卻是低聲道：“本宮乏了，嬷嬷，将燭火滅了，你也下去吧。”

“娘娘？！”姜嬷嬷震驚又不解，複膝行一步，企圖再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