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官從一筒梅花簽中抽出一支,隻見翹頭梅牌上寫了“詩”一字。
詩為詠言之發,是窺探一個人的好窗口,庾家安排如此,可謂下了功夫。
梳着雙丫髻的婢女捧來筆墨。主題便是“梅”或“樹”。
青袖掃過徐椒一眼,想起牛車上徐椒與她所說的,這才持起玉管緩緩而書。
庾二娘塞給庾三娘一葉箋,庾三娘搖搖頭推了回去。
玉爐中一柱梅香散盡,衆人紛紛止筆。
醉翁之意不在酒,衆人自然将目光落在徐椒、青袖與庾三娘身上。
庾三娘的手書,清麗娟秀,如同山中清泉一般,蜿蜒流淌。
她寫的是:尋梅冬寒日,冷凝結窗紗。露重更深影,采折配新茶。離枝誰更苦,瓷中蕊與芽。剝落燈燭火,空鏡對流華。
青袖的字則更為敦正,似一翁玉盅,四平八穩,光澤柔和。
她寫:澤國歸去遠,燈火萬齊衰。江山日暮盡,天地雪中白。寂寂石道古,皎潔月色來。獨憐一樹影,踟蹰自徘徊。
徐椒的字,介于二人之間,多了幾分棱角力道,像是一川破洲的快水,疾馳而來。
她寫的是:百年人唱百年歌,百年唱罷奈若何。一歲枯榮一歲樹,百年樹木待何人。青川夜夜東流去,明月虛照浪潮聲。朝菌落,蟪蛄生,蓬萊缥缈景不成。徐福一别空伫望,漢王獨羨爛柯人。
庾二娘見了徐椒和青袖的詩,臉色有些發青。
世家以詩書傳家多授于男子。于女子身上能識字會寫東西,已是世家女引以為傲的事。至于婢女之流,字未必都能識全。
而迎合男人的姬妾,或是其他聲色之女,多習的是玉台豔風。
庾三娘的文風本就和衆人“不同”,沒想到青袖與徐椒更是“殊異”。
“這種風格好少見……”
“士林中确實有提倡清雅之風……”
“徐福是什麼?”
“好像是個典故。秦始皇令徐福東渡,求長生不老之藥。”
“那爛柯又是什麼……”
坐在一側的庾三娘心中也是震撼,饒是她效古想劍走偏鋒,但三人詩中,她還是落了下風。
庾二娘拍了拍她的背,眼中幽芒不斷,“恐怕是袁行止之作,她借來充數的。”
庾三娘皺眉,“阿姐。”
庾二娘打斷三娘的話,她了看水滴旁的滴漏,輕聲道:“一定是這樣的。”
“阿姐何必……”
“我都打點好了,定然撕掉那賤人的皮。”庾二娘子頓了頓,她看到不遠處跑來的小厮,掩唇道:“你看,來了。”
小厮拖着腿,後頭又領着幾個人,匆匆将木剌遞了上來。
“雲陽公子正巧于隔壁樂苑設傩宴。聽聞衆娘子在此雅集,聽說有詩文之作,特請賜教。”
徐椒皺起眉頭,不動聲色扶住案面。
有人開口道:“不過幾位姐妹間娛興之作,怎敢入公子之眼。”
小厮又道:“娘子也知道我家公子癡文愛文,聽聞這頭有作,又不過咫尺之距,便讓小的來求。”
有人又道:“不過閨閣之作,姐妹間多雲英未嫁,男女有妨,詩文豈能輕易示于外男。”
這話被庾二娘子掐住,“阿绛在說什麼,怎麼越活越活回去了。金陵城東山玄談之會,如今女子也能列席,作詩寫文譜歌,與男子無有不同。難道到了我們這就不行了麼。”
而今世道開放,男女之防并不嚴苛,世家間婚配嫁娶,也有通過詩文相看的。
說着,庾二娘就令人将五篇詩文裝好,送去隔壁。
徐椒指尖掐在紅木案面上,幂籬之下她的臉色晦暗。
她的筆迹……
玲珑梅花宴上都是群未嫁人未得封号的小姐,不是内外命婦,鮮有機會見過她的墨寶。
但雲陽公子那頭不一樣。
她不愛用文書女史,這些年寫上書或下覆,很多時候都是親筆。
此處為江夏之地,蕭葳這些年提拔了不少江夏舊臣入中樞,誰知道雲陽公子的宴會上有沒有這裡面的人曾見過她的筆迹。
若是被認出來,恭淮黨或許還能替她遮掩一二。但江夏黨,就不可能安什麼好心!
徐椒在心底怒罵蕭葳。
天地良心,她可是大發善心幫助蕭葳“兄弟”,若是被蕭葳的舊臣拆了台丢了份,那真是六月飛雪,冤枉死了。
樂苑,傩宴。
高台梅樹下,伶人戴着傩神魈頭,一手握梅,一手持木劍,一招一式随着雅樂來回跳躍着。
而外側,衆人也都戴着各式的面具,穿行在梅樹下。
或射覆、或飲酒、或猜拳,正是冰雪世界,紅火氣氛。傩宴者,因人人以假面相處,可隐去各家身份、尊卑貴賤,令賓主盡歡,盡興銷魂。
宴會雖登不了大雅之堂,卻在世家間經久不衰。
小厮将五人的詩文展示而來,衆人果然将目光聚集在幾人詩作上。
“為何這兩首無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