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厮回話道:“兩位娘子頭戴幂籬,一尊一卑。但不肯透露何人為尊,何人為卑,而要我等猜測。若諸位公子有頭緒,可否提示一二。”
雲陽公子看着面前戴上傩神面具的賓客,笑道:“這豈不是和我們差不多。”
衆人紛紛附和而笑。
崔劭隐在面具下,看着眼前絹帛上的字迹。
雲陽公子道:“這詩文不似女子手筆。”
送帛的庾家小厮趕忙湊到雲陽公子身邊,道:“有一位娘子是袁家行止郎君的姬妾。”
雲陽公子自然聞弦歌而知雅意,道:“這樣看來,似乎是袁景的手筆。”
兩側的人煞有介事地說:“想來是行止作詩,這愛妾背了下來,如今拿來己用。”
“哈哈哈哈,有愛妾能背自家詩作,也是一段風流佳話啊。”
崔劭冷冷掃過眼前絹帛上的字迹。
一歲枯榮一歲樹,百年樹木待何人……
漢王獨羨爛柯人……
字句間多觸及的是死生之道,諷刺之情。
崔劭眼中浮現出某人伶牙俐齒的樣子,驟然又變幻出她得知生死之期的落寞情狀。
此刻徐椒随着玲珑梅花宴的衆人來到傩宴。
她皺起眉頭。
傩宴,她談不上有多喜歡,世家子弟喜歡在傩宴上服五石散,極樂時刻狂悖如獸。
無論是怎樣的男子,閱過多少美色,飲了渾酒混疊在一起,就開始如林中的野獸,興奮地、赤裸裸地審視着眼前的女人們。
雲陽公子朝庾二娘子微微颔首,而後朝着徐椒與青袖道:“二位的詩文,恐怕是袁行止所書吧。”
啊?
徐椒一口氣沒喘上來,就聽雲陽繼續道:“此二作為五首之魁。而風格、典用又頗有拟古孑然之風,正是袁景為人之态。二位娘子,可是背了他的詩作……”
周邊人哄笑道:“背自家郎主的有什麼關系。入了夜,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體托一人,如何不算是她們寫的。雲陽兄當真不解風情耳。”
“就是啊,區區幾篇詩文,佳人若要,我便摛藻具呈。”
徐椒看着雲陽那塗着血盆大口的誇張面具,腦中嗡嗡作響。
他、居、然、敢、說、她、抄、袁、景、的、詩、文!
開什麼玩笑!
她這些年在掖庭行文批複,可是連女史都不屑用,遞書省中或直奏蕭葳,也都親力親為。
這幫人紅口白牙玩笑着,說到底還是瞧不上女人。這個世道就是這樣,隻要女人做些事,那背後必然是某個男人或某群男人的手筆。
女人不過是個牽起線來精巧的傀儡,端在雕花檀木架上美麗的花瓶。
隔着幂籬徐椒看不到青袖的神情,卻在她伸起又落下的手背上窺見一兩滴晶瑩。
想來青袖也到了極限,隻能自己來了。
徐椒深吸一口氣正要開口,忽然看見一側庾家娘子的身影。
她心中一頓,她現在開口,或許能辯赢他們。
可這樣衆人必然知道她就是那個貴人,而一側不敢言的青袖則是婢女。
如此一來,功虧一篑。
小雪緩緩吹動,火燭明照,點點的紅梅在此刻妖冶地盛開,火燭熏騰起,周遭的景緻扭曲。
徐椒氣血翻湧,喉中如同淋下了灼燒的熱油,想要說些什麼,卻啞然難言。
崔劭看着眼前的立棍似站着的女人,繃直的脊背下缁衣透着單薄,看起來又瘦了些。他思忖片刻,方想開口,卻聽見一側有人揚聲道:“這未必吧。”
那人的嗓音沉着凜然,在一衆調笑促狹的渾話中,
顯得如山頭之雪,高缈不可攀。
衆人為他讓開一條道,他緩緩走來,落梅缤紛裡,昏黃的燈火灑在他身上,入到眼中有些熠熠生輝。
他道:“袁行止的詩文,多以奇、險而著稱。此二篇與之并不相似。尤其最後一首……”
他聲音一轉,含了三分揶揄道:“明面上似乎有超然之态,但細細品之,反倒有諷谏之姿,不像詩歌,而像勸表。袁行止為人磊落,少有這般姿态。”
徐椒噌一下火氣上得更甚。
袁行止為人磊落,少有這般姿态?
那就是說她陰暗?
徐椒死死盯着那副傩神面具,放佛要把這面具燒兩個窟窿。
這個嗓音這個語調,莫說戴個面具,就是化成灰她也知道是他。
該死的狗東西,公報私仇!
她不就是這幾年寫幾篇勸谏表嗎?那這不是為了博一個賢妃的名聲争後位嗎?
這朝堂上,誰還沒有寫過,以求直名,他怎麼不去說那些大臣不光明不磊落。
雲陽公子聞此言并不惱,隻道:“以兄台之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