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似乎是平登十五年的谷雨,處處都是墨綠色的,又或者說年年都是墨綠色的。
煙雨裡的山巒、橋邊的柳樹、道旁的藓苔、行人手裡的艾草團,被江南的煙雨暈過,化出青色的影,水漾漾的能擠出黛色的汁。
當然——這份墨綠色,也包括裙子沾上的草泥。
徐椒一壁拄着山杖一壁扶着……應是說與秘書監沈家的二娘沈寶餘互相攙扶着,一步一步從泥濘的山道走去。
寶禅寺在梁溪的深山中,老和尚愚覺每十年出關一日,傳聞求得他手中的牌,能夠化渡死者往生的路,祈來無上的冥福。
沈娘子為她的幼妹,而徐椒則是為她早逝的母親。
沈寶餘擦了擦額頭的汗水,抱怨道:“這寶禅寺的道怎麼這樣陡,車不能行,馬不能達,也不給帶婢女仆人。”
徐椒從她腰間扒拉出水囊,掀起幂籬的網紗灌入口中,甘洌一點點撫平胸腔中的煩躁,才道:“佛法講衆生平等,一應俱觀。不假他物,唯靠雙腿,不假他人,不用婢仆,便是此意。說是求一個誠心。”
“好好好,心誠則靈,心誠則靈。”
沈寶餘氣喘籲籲地站起身,她二人養在世家,錦衣玉食慣了,比起腳程,自然比不得旁人,竟比他人晚了大半日。
到了寶禅寺時,已是夕陽沉沉,天邊濃燦霞雲,青灰與橘色交織出絢爛的景。
悠長的梵音穿過迷離的煙香霧霭,蕩散在蕭然的空谷中。
山門緩緩關閉,徐椒見狀,連滾帶爬地撲向門口,死死依靠在門上,繼而回頭對着身後還在手腳并用爬着石階的沈寶餘道:“快點,快點啊。”
關門的小沙彌顯然被徐椒的樣子吓住,他磕巴道:“小娘子,這……這要閉寺了。”
徐椒平了平氣息,她指了指天空微芒的一線道:“愚覺師傅不是要太陽落山才回去繼續閉關嗎?這還有一絲半縷的,如何就結束了?”
“女施主不必如此。”
小沙彌阿彌陀佛了一聲,繼續推着它的山門。
沈二娘這時候終于上了來,見徐椒如此,自明白她打得什麼主意,心領神會地站在門的正中,大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氣勢。
小沙彌歎了歎氣:“女施主,确實時辰已到,還請回去吧,下回再來。”
沈寶餘瞪了眼道:“下回就是十年後了,這個年歲世道的,我們還活不活着未嘗可知。”
小沙彌閉着眼隻道:“阿彌陀佛。”
徐椒想了想,從懷中掏出幾把碎銀塞到他手中,細聲道:“好師傅,這是我們的一點心意,香火錢您别嫌棄。若是不夠,明兒您随我去拿,多少都使得。隻求讓我們與愚覺大師跟前磕個頭求個佛牌。”
小沙彌又是一聲阿彌陀佛,把錢塞回徐椒懷中,正色道:“鄙寺規矩,從不已權勢富貴取之。”
徐椒聽了這話,她垂下頭,帶了些哀求道:“小師傅,您就行行好吧,我們從金陵一路走來,實在是…我就想給我娘求一塊兒,我母親去得早,我也沒有盡孝的機會……”
說着說着,徐椒撈起裙擺跪了下來,朝着小沙彌一個叩了三個響頭:“求您成全。”
“女施主,使不得,使不得。僧規戒律如此,您就是求我也沒法子呀。”
小沙彌皺着眉頭,慌忙要扶起徐椒。
“讓她們進來吧。”
忽然,山門裡頭傳出一聲淡淡嗓音,徐椒聽來隻覺如山中篁林上的冷泉水,涼淙淙的。
“殿……郎君……”小沙彌有些猶豫地看着門後緩緩步出的男人。
“愚覺師傅還在伽藍殿,讓她們進來,我去和他說吧。”
徐椒扶了扶方才磕頭而歪掉的幂笠,隔着雲霧紗望向眼前的男人。
他一身淡雅的天青色素袍,身形拔卓,神姿高徹,目間疏朗,如松山俊林,秀木于野。夕陽給他鍍了層淡金的邊,冷峻的氣質中又增了幾分神聖。
如言昆侖雪,高缈不可攀。
徐椒恍恍惚惚和沈寶餘一起走進了山寺,又恍恍惚惚地見到了愚覺師傅。
愚覺道:“浮屠塔在山寺外,夕陽一落,山路崎岖坎坷。”
徐椒道:“我不怕。”
愚覺目光落在旁邊的男人身上,隻見他眉目似乎有些猶豫,過了半晌方才點點頭。
愚覺阖上眸,念了三聲阿彌陀佛,才從碧藍的琉璃蓮花座下取來兩塊系了紅縧的檀木佛牌遞給徐椒與沈二娘。
徐椒這才知道,得了佛牌還要挂到寶禅寺翟嶺的浮屠塔上去。
說遠也不遠,說近……山裡的近與平地上的近又是極不一同的,高低橫豎,上下疊丘,縱然是兩三裡路,也要行一個時辰。
徐椒一深一淺地走着山道,又一深一淺地望向身邊的男人。
她想開口說些什麼,卻最終閉了嘴。
晚間夜行,春來萬物複蘇,有鳥雀清脆的啁啾,也有猿獸低徘的吟哮,一切一切暗藏在玄海無邊的茂林裡。
徐椒瑟縮着抱緊了臂,下意思貼近抱劍引路的男人,幽幽得她似乎能聞到他身上的松柏香。
石牆壘出的浮屠塔立在嶺上,月光泠泠照下,塔上圍着的紅縧如火燒一般,帶着幽冥間的詭谲——莊嚴又妖冶。
沈二娘求幼妹在第三層,而徐椒則在第七層。塔梯窄小,一層又比一層逼仄,沈二娘隻得留在三層。
徐椒跟着男人一步一步攀向塔頂,他步落輕松利落,徐椒的雙腿已是酸軟脹痛,她咬着牙屏住腿肚的顫抖,假裝無事地跟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