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幂笠遮住雙眼本就視線模糊,她腿肚一個抽搐,腳步踉跄,險要摔下樓梯,卻被一雙有力的大手拽住。
徐椒有些惱然自己的不争氣,她要強地站好,努力攀了一級,低聲謝道:“多謝郎君。”
男人沒有開口說話,轉頭又向上走去,隻是這個一回步子慢了些。
塔頂在最高處,山口無丘壑遮擋。碩大的、皎潔的如銀盤一樣的明月就這樣猝不及防地蹦了出來,并着漫天的星輝浸入眼底。
“那裡,是風水最佳的地方。”
男人指着闌幹的正中,和她說了今日第一句話。
徐椒連忙應聲謝過,她将佛牌系好,餘光又見自己佛牌處還有一枚佛牌,比起下頭黯淡着發黑發黃的紅縧,這紅色水潤,與徐椒自己的差不多,一看就是今日新系的。
她依稀見到是個吳字,但又看得不大真切。
下了塔,徐椒看着山寺的輪廓漸漸放大,她清了清嗓子道:“今日多謝郎君,大恩無以為報。敢問郎君姓名,小女子他日必然重謝。”
山風吹過,帶來枝葉的沙沙聲,徐椒聽見了今日他對她說的第二句話。
“萍水相逢,積德而已,娘子不必萦懷。”
回了寺,小沙彌收拾出一間禅房,沈寶餘與徐椒今日就暫住在此處。
徐椒甫一進屋子坐下,就朝着沈寶餘看去,她道:“今日夜深不便了,要不明兒我們還是再去謝他一回吧。”
沈寶餘撲哧一笑,打趣道:“人家都說萍水相逢,不必萦懷了。”
徐椒撓撓頭道:“人家客氣,咱們也要懂禮節嘛。”
沈寶餘古怪道:“人家未娶妻,孤男寡女老聚一起才失禮吧。”
徐椒訝異道:“你怎麼知道他未娶妻?他是誰呀,誰家公子?”
徐椒心道自己堂堂金陵城著名名媛,怎麼會錯過這樣的絕色。
沈寶餘驚訝道:“你真的沒認出他來?”說完沈寶餘揚起一抹神秘又古怪地微笑,她捏着徐椒的臉道:“你不會看上他了吧。”
徐椒甩開她的手,揉了揉自己被捏紅的臉,嗡聲道:“别胡說,我沒有。”
沈寶餘道:“見鬼了,你快把掖庭跑得和自家别院一樣勤快,你居然沒認出江夏王殿下。”
徐椒愣了愣,眨了眨眼道:“江夏王?怎麼會是他。”
徐椒暗自思忖着。
江夏王往前雖在宮中,但住在西宮那頭,皇帝與姑母也不用他晨昏定省,他也不來中宮處湊熱鬧,自然見得甚少。
更何況,她後來回鄉守孝,他又封王去了江夏,男大十八變的,她認不出也很正常。
沈寶餘笑眯眯道:“以你的家世,皇妃也做得,更不要說做個王妃。你要看中他,和皇後說一聲,保準沒問題。”
徐椒擺開她的手,把頭搖得和潑浪鼓一樣:“我才不要當王妃。”
沈寶餘不解道:“為何?江夏王母家單薄,你去了反倒安逸。”
徐椒歎了口氣,“天家就是天家。即便是天上最低矮的雲,也是凡人站在山巅上觸及不到的。”
世家子娶她能出妾,天家能嗎?
徐家又不是霍光曹操那一挂的。
所以天家再落魄的皇子,那也是天家的人,不是她這種外戚女輕易可以拿捏的。
“哎,我還是甯肯像大姐姐那樣,找個自己舒心的……”
徐椒爬在案上,悶悶地說着。
後來,回到金陵城,她偶然聽說江夏王雖無妻室,但也有置姬妾,與諸王無異。
徐椒聽完後翻了個白眼,暗自慶幸自己的英明神武,總能透過華美的表象看見深層的内裡,不輕易被美色富貴動搖,不枉她浸淫掖庭多年,已摸清套路。
正當她以為,她與江夏王的緣分不過是浮屠塔月光下的露水,梁溪寶禅寺上的夜霜,時間一到漸漸消彌,一場驚破南國的時疫卻将這一切變得撲朔迷離起來。
一場時疫帶走了沈寶餘,她在寶禅寺中一語成谶,她的确沒有下一個十年。
後來,時疫帶走了恭懷太子、帶走了淮南王、傷殘了衡陽王,最後是高高在上的老皇帝。
時局如棋局,命運驟然翻覆。江夏王成了新主,而她——而她也要入宮了,朝臣提議立她為後。
徐椒想着想着,入就入吧,當個皇後也不錯,總比王妃強。何況這個皇帝也還……是個貼心的好人。
然而,她接到的旨意卻是可為夫人,禮同皇後之秩。
徐椒忍住撕碎聖旨的沖動,來到沈寶餘的墓前。潇湘水斷處,山傾玉石碎。
徐椒一壁燒起白帛紙錢,一壁怒罵墓中人:“你說你這張嘴,詛咒自己不說,還要坑死我。你當年幹嘛不說皇後也做得,而說皇妃也做得?都是你,你給我活回來道歉,我要你重新說。”
清風悄然無語,唯有陣陣松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