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一個又近又遠的詞,一副又近又遠的畫。
徐椒拿起絹帛細細端詳,感歎道:“壁立千仞。”
徐椒烏溜溜轉着眼睛,突然道:“先生是北人,那您有見過洛水嗎?您有見過草原嗎?”
崔劭颔首。
一半為了讨好,一半确實傾佩,徐椒拍手道:“先生果然厲害。”
崔劭啪的一聲将裝着蒿精草的盒子重重蓋上,冷冷站起身起步離開。
馬屁又拍到馬蹄子上了。
徐椒看着他決然而去的背影,不由感慨——某類男人真難侍候。
蘭樨匆匆進來,見徐椒一臉哀歎地坐在案前,手裡捧着一幅畫,她不禁擔憂道:“娘子這是怎麼了。”
徐椒回過神,朝着蘭樨問:“我長得醜嗎?”
蘭樨被徐椒的問題問得一楞神,她道:“娘子素日有美名,是金陵城中一等一的美人,如何能與醜字搭邊。”
這也是實話,徐家女在世家中向來長得出挑,這也是徐家能混出九代皇後的重要原因。
徐椒道:“都說男人對美人常懷柔情,怎麼如今看來并非如此。”
蕭葳在她面前喜怒無常,崔劭也在她面前喜怒無常。
蘭樨并不明白其中的故事,她問:“誰惹娘子了?”
徐椒搖了搖頭,自個将畫作卷起來,蘭樨在一旁看來,忽然道:“娘子有問崔先生要新否要換新方子嗎?”
徐椒啊了一聲,手中繼而一頓,她來找崔劭便是此事,東拉西扯之後她怎麼把這事給忘了!
徐椒長歎一口氣,“等下再去找他吧。對了,我讓你列的名冊出來了嗎?”
蘭樨從袖口掏出一片粗粝的紙,紙上密密麻麻寫了幾位姑娘的名字、家世和生平。
徐椒将燭火撥正,越看眉頭越是皺起。
“年齡最合适的都到靖華公一脈了,血脈遠成這樣,那頭和我們搭隔五服都懸。”
蘭樨道:“家裡這一輩,年歲小的也隻有您了。”
“诶。咱們家叔叔伯伯都這麼潔身自好,沒有什麼養在鄉裡的外室之女嗎?”
蘭樨搖搖頭。
說來徐家也是造化弄人,人丁凋落,主枝年輕的隻剩徐椒和徐林姐弟倆。
無法,徐椒隻能換一頭琢磨,她問:“舅家或者其他姻親家也沒有合适的嗎?”
蘭樨替她翻過下一頁,幾個名字印入眼簾。
徐椒看過,忍不住道:“鄭潋也能算的話,包宜春也可以,從舅母那兒算起,這不比鄭潋還少拐一輪。”
世家間互通婚姻本就是嘗試,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七拐八繞着還是轉了回來。
徐椒揉了揉眉心,頗覺得後繼無人。
“人說推新之事,主者要有長久的壽命。如今想來,所言不錯。挑幾個和徐家親近的不難,但各家有各家的底氣,她們又怎麼會為了我,逆過世道,保住這個醫女館。”
蘭樨靜立在一側,她聽了半晌,猶豫着開口:“娘子何不請大長公主接手呢。”
徐椒道:“大姐姐回過我,她說她最近不想招惹侍禦史們。”
蘭樨心下了然,她扶起徐椒勸道:“娘子又何苦逼自己。我要說,娘子一戶一戶問了,她們主人願意賣給咱們的,咱們就收了,不願意的,咱們就遣回去,再多說些好話便是了。總是救了些的,人命豈能救盡。況且各自有各自的命數,命該絕的,娘子救了也無用,命不該絕的,娘子即便不救,老天也肯給活路。”
這話說得在理又可行,是眼下最佳的選擇。
奈何徐椒心頭堵得慌,她看着方才小醫女留下的稚嫩筆迹,眼眶有些發熱。
她不想做一回事的買賣,總想給她們掙條可以持續的路子,可如今看來,還是到頭了。
時不我與,人亡政息,她原先不覺得有什麼,如今卻感同身受起來。
*
時日漸漸暗去,簾外一片幽芳。
早春的梅花,曆過一冬的酷雪,開出如灼的紅萼。
疏疏長風吹過,亂紅婉轉,冷香寒徹。徐椒踏着滿地碎縷,靜靜聽着臨水的笛聲。
羌人的笛子,音律沉闊,無限怆然。她在采石矶上聽過,那時夕陽沉沉,風雨如晦。
而今日,她在莊上聽笛聲,天低雲闊,四下幽然。
而笛聲裡,是有那樣的不甘與憤懑,仿佛是千年淵冰下的洶湧急濤,在幽暗中尋找出洩的口子。
徐椒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聽見這樣的笛聲了。
徐椒在籬門口靜靜站了許久,不知何時門忽然被打開,隻見崔劭從銀白的月光裡走出。
他臉色起先很是不耐。
徐椒慌亂想要解釋,自己不是故意聽壁角的,卻發現遞來一張帕子。
陳舊的雲緞緞上,五色毛尼的繡着蝌蚪。
徐椒訝異地看着這枚帕子,而後下意識反應過來似的摸了把臉。
濕漉漉、黏糊糊的。
崔劭放了徐椒進門,隻見院中紅梅怒放,還有三兩棵海棠,已有些花枝綻蕊的意思。
崔劭頗有些好笑的看着徐椒的樣子,他是心中有些塊壘在懷,這才迎風吹笛,然而哭的是徐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