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車馬停了,織錦簾子掀開,管事媽媽攙着小笙的手仔細下了馬車,從茶樓正門繞過廳堂和複廊來到水榭,這裡的亭子扯起遮陽幔子,好供客人吃茶賞花。丫鬟仆從茶博士和點心娘子各司其職,四下鴉雀無聲。
雅室在茶廳二樓,管事媽媽将小笙送到廳内安置,讓了盞茶,便退出去。
小笙坐在椅子裡,聞着清幽的茶香,沁人心脾。室内清雅通透,光線明亮,上方有一張主人榻,榻上小幾、引枕、坐褥俱全,後面是一扇繡着貓兒撲菊花圖的屏風,前頭則放着一張矮案,香爐瓶,茶碗建盞,各色果碟俱有。
不多時,一個雍容華貴的婦人由嬷嬷陪着,從裡頭屋子過來。她雲髻端重,穿着寶石綠團花刺繡緞面直領的對襟長衫,臉上一團和氣,朝着小笙慈愛笑了笑:“坐吧,不要拘謹,都道是一個京城裡住着,我上次見你,你還沒有阿漾肩高,如今出落得亭亭玉立。”
小笙依言坐下,不聲言語,實際上她在這邊少有與長輩相處的機會,在成長的這幾年,除了書院的夫子山長,她打交道最多的還是那些平民匠人,但溝通的也都是專業幹貨相關,說的是業内話術。
韓謄的母親是大家族裡主持中饋的國公夫人,這次邀約她前來的主要目的,恐怕也是要商談些“兒女感情”的問題,首當其沖便是她與韓謄的過去關系,眼下關系,和未來關系。小笙在這個話題上沒有太多主動權,這個時代下的宗族利益以及綱常倫理秩序,如同蒼穹下的另外一張“天”。
謝氏雙手疊放在膝上,溫文涵雅,果然不再與小笙兜圈子,而是開門見山,直抒胸臆地表達她的來意。她娓娓道:“二郎曾在我和老爺的面前,說出今生隻娶你的話。”
小笙神色動容,她知道韓謄一定會向家裡極盡全力争取與自己的未來,但從夫人的口中親耳聽到他去做這件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事,這一刻她的内心還是受極大沖擊。
但謝氏很快告訴她:“老爺大怒,在祠堂鞭打了他十幾棍,他告訴你,我們把他關在家裡讀書不要他出門,但他沒有跟你說,他卧床十多天的事嗎?”
小笙搖搖頭。
謝氏:“這就是了,他不會跟你說的。”謝氏同情憐憫望着小笙:“好孩子,我知道二郎愛你,你也中意他,他那樣的人品,學識,樣貌,汴京城找不出幾個。他父親對他寄予厚望,他的兄長盼他上進,我做母親的全身性命更是倚他一個人身上,好孩子,我知道二郎是非要你不可的,我請求你,在他後日省試考完之前,你離開汴梁,盤纏、金銀,我都舍得給你,隻要你去一個二郎再也找不見你的地方,好嗎。”
小笙喉嚨酸疼得緊,呼吸都變得停滞,她努力穩住心緒,提了提氣,方才道:“夫人,我沒有父母兄長,汴梁是我的新故鄉,我走不了。”
謝氏點點頭,咳嗽了幾聲,嬷嬷立刻服侍她喝了湯藥,小笙見狀無措,坐立不安惶恐站起來。
謝氏:“我無妨,你坐。”她慈愛地看過小笙,真心道:“我知道你才在這裡安了家,這不是易事,我從未見過一個女孩子像你這般聰慧堅韌,能在一線生機裡腳踏實地搏出自己的前程,我也不忍心真逼你離開營繕書院,但我有個條件。”
小笙:“您講。”
外頭,韓兮宜匆匆趕到,卸下兜帽,拿着扇子沿途找過來,身後的丫鬟不斷提醒她穿着裙子慢些走,當心摔了,韓兮宜心急如焚來到水榭,卻見亭子裡并沒有母親的身影,那應該就是二樓雅閣,卻不想在一樓就碰見徐媽媽,她笑吟吟攔住韓兮宜去路。
徐媽媽:“三姑娘,夫人正在樓上待客,您請到旁邊偏廳吃盞茶。”
韓兮宜:“是不是陳小笙在上面?”
徐媽媽笑笑不再說話,夫人是她的正經主子,三姑娘卻是不能得罪的小姑奶奶,她夾在中間真是不好做人,索性少說多做隻是一味絆住她。
韓兮宜:“徐媽媽,你攔我不要緊,小笙是二哥哥在祠堂受罰、應試科考也要向父親求娶的人,她若有閃失你自己出來說明不與我相幹,今日我是來過了的,卻被你攔下。”
徐媽媽沒想到三姑娘用這一層利害關系來堵她,眼下得罪哪個主子後果都不大理想,二爺的盛怒她是承受不起的,但夫人的吩咐她也不敢違抗,隻紅着老臉央求。
謝氏讓海嬷嬷拿出那兩張過繼文書,嬷嬷端着呈放了文書的托盤走到小笙身邊。
謝氏:“苁笙,你沒有父母,無依無靠孤苦伶仃,想來這些年吃足苦頭。既你不舍離開汴梁,那你今日便認我做母親,我收你做義女真心待你,就用陳苁笙這個名字,如此二郎那裡斬斷了情絲紛擾,老爺那邊也算有個交代。”
小笙愕然:“夫人,我不能簽這個契文。”
認義母的契書不是小笙所願,她心中五味雜陳,充滿被命運捉弄的無力,對這個時代倫理綱常的失望,以及在錯綜複雜的門第關系中,她毫無反抗之力的處境。
謝氏道:“你不必多說懇切的話,這裡隻有兩條路,老爺不理庶務是不好出面管這樁姻緣,今日是我來同你說,我看在衆人對你評價頗好,二郎又是真心愛慕你,方才沒有将事情逼狠了。”
一刻鐘後,韓兮宜在水汀旁碰見臉色蒼白形容枯槁的小笙,徐媽媽已經不見人影,她知道雙方的博弈拉鋸已經塵埃落定,無疑是小笙輸了。她從樓上緩緩下來,手裡捏着一紙契約。韓兮宜心中冒出不好預感,上前去想碰碰她的手,才發現她手掌冰涼,好像從冰窖裡拉出來,冷得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