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王妃的手伸到江禦暮面前,忽地停了下來。
“你怎麼不躲?”她舒眉一笑,問道,“就這麼傻等着,甘心被我揭穿身份?”
江禦暮直視她的雙眼:“既然王妃心中已經認定了答案,那麼臣女躲或不躲,又有什麼分别呢?”
安王妃不置可否,輕輕一勾,将她的面紗摘了下來,捏在手中。
“呦,臉上這是怎麼了?”
安王妃捏着江禦暮的下巴,仔細端詳着她刻意畫出的“曬傷”。
“胭脂膏子?”她很快就看出門道,由衷贊道,“真有你的。”
江禦暮面無表情:“王妃謬贊了。”
安王妃動作一僵,收回手的同時也收起了笑容。沉默半晌,才輕聲道:“我有自己的名字,不叫什麼狗屁豬腰子王八妃。”
江禦暮對她的喜惡已然有所揣測,于是順着她的話茬試探道:“臣女江禦暮,敢問夫人芳名?”
“别叫夫人,叫小姐。”安王妃幾不可察地彎了彎唇角,“我姓紀,名青元。”
說完頓了頓,又補充道:“其實你方才用不着介紹,我知道你叫什麼名字。”
江禦暮滿眼疑惑,顯然對她毫無印象,紀青元見狀雖不意外,卻難免有些失落。
是啊,她父親不過是個小吏,在朝堂中根本排不上号。
即便後來賣女求榮,得了個正經官銜,也擠不進朝中重臣的交際圈裡。
紀青元未成婚時,每逢佳節出門遊玩,時常能遇到各部尚書、侍郎之女。
當然,她們往往結伴同遊,而她,隻是獨自遠觀而已。
遠觀她們在仲春的草田裡抛球投壺,在盛夏的湖心亭歌酒聯詩,在孟秋的原野上策馬競逐,在冬夜的熱鬧節慶中猜謎畫燈。
暢快和樂,教人如何不羨慕?
紀青元的父親總會鼓勵她主動與她們來往,哪怕放低身段,甘做陪襯,隻求一個跟班的位置也好。
可她就是不願。
父親逼得越急,她的抵觸情緒便越重。
以至于後來,紀青元甚至開始自欺欺人,堅信那些高門貴女必是眼高于頂,不屑與她這等小吏之女來往。
直到她某日為了避雨,誤打誤撞走進枕閑書鋪。
在這裡一同避雨的,有開茶攤的小姑娘,亦有賣繡品的老婆婆。
而那位身居其中,與她們談笑風生的書鋪掌櫃,竟然就是她此前隻敢遠觀的貴女之一,江禦暮。
紀青元在鋪子裡小坐半個時辰,靜靜聽着江禦暮教那小姑娘認了幾組字。
臨走前,她随意抓了幾本書買下,回家以後才發現那些書是晦澀難懂的古佛心經,她根本讀不下去。
自那日起,紀青元再也沒有踏入枕閑書鋪,若将原因說出來,連她自己都覺得矯情——
她身份尴尬,高不足以獲得尚書之女的友誼,低不足以博得書鋪掌櫃的憐惜。
既然如此,又何必自找沒趣呢?
陰差陽錯做了安王妃以後,紀青元被困于後宅之中,原以為她們此生都不會再有交集。沒想到今日卻……
“江小姐,你喬裝混入安王府,是為了調查劉儉之死吧?”紀青元笑意盈盈,直言不諱。
她喜歡被對方難掩驚訝的眼神注視着。
七八分的驚詫裡,總能藏着一二分的敬佩吧?
紀青元也不明白自己為何如此貪戀旁人的敬意,也許是想證明什麼,也許根本證明不了什麼。
江禦暮沒想到紀青元繼看穿她的僞裝後,又看穿了她的來意,一時難以判斷對方是敵是友,隻得含糊答道:“臣女不懂您此言何意。”
紀青元呵呵一笑。
不懂?她怎麼會不懂?
據安王穆歸禮所說,劉儉幾日前溺死在京郊湖心,屍體被發現時,太子和他的“新寵”江禦暮都在現場。而且那個案子,還是江禦暮親自報的官呢
紀青元不給她留出蒙混過關的機會,直接把最難聽的實話擺在了台面上。
“皇家手足之情向來淡薄,哪位皇子不想多搞死幾個兄弟啊?江小姐既為太子一黨,又冒險潛入安王府,若說不是為了找到穆歸禮的把柄,實在難以令人信服。”
江禦暮很想說一句“紀小姐誤會了。”
畢竟她今日這番冒險,原本隻是想探查蒙面歹人的真實身份,遠遠未到搜集其把柄的那一步。
然而紀青元方才這麼一捅窗戶紙,就已經證實了蒙面歹人便是安王穆歸禮。至于他的把柄……
江禦暮隐隐有一種感覺——也許,突破口就在紀青元身上。
于是,江禦暮決定拿話激她一激:“既然紀小姐已有定奪,想必臣女再如何狡辯也無濟于事,隻能靜待安王殿下發落了?”
紀青元黛眉微蹙,用右手拇指重重蹭過江禦暮的左頰,指腹沾滿赤色胭脂膏。
動作行至她唇邊,方向卻急轉直下,以指尖為筆,以紅膏為墨,畫出一道五分神似的猙獰血痕。
那仿佛是江禦暮自己的鮮血,從唇角滲出,一路往下淌去,中途再轉一道,橫貫脖頸。
“我若把你交給他發落,隻怕……你的死相不會比現在漂亮多少,想留全屍都難呐……”
紀青元此舉雖然唬人,江禦暮卻并未感到絲毫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