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塵沒看他們一眼,确認城中人無礙才放他們離開。
城中之人陸續醒來,見他在此,又聽幸存的人說是他救了所有人,皆是感激涕零,要留他下來多遊玩幾日,他卻是婉拒後便走了。
沒有誰責怪他,所有人早将他奉若神明,可他心中并無欣喜,隻是做完該做的事,淡然回到自己的洞府中修煉。
世人皆以為他淡泊名利,不忮不求,對他的敬仰之心又重了兩分。
他既不在意感激,便也不會在意敬仰,不受人跪拜也不受人供奉,隻是專心緻志修煉,他似乎生來就是為了修煉的。
掌門對此倒是十分滿意:修道之人,自然該将心思全放在修煉上。
看着他日日修煉,好似心無旁骛,阿岫卻有些明白了,他并不快樂,但也說不上厭惡。
他隻是如同行屍走肉一般,一直修煉又修煉,其實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為何要修煉,隻是覺得這般能好受些。
直至那一年的樹妖案,他一如往常,抱着斬妖除魔懲惡揚善的目的前往,可他在那個幽暗的地窖裡,遇到了和他如此相似的一個孩子。
他終于體會到了一個真正的人該有的感覺,他會笑、會哭、會心疼、會心痛、會嫉妒、會擔憂、會愛、會恨……他對她的感情是那樣複雜,一開始,隻是将她當做一個孩子,後來将她當做自己的孩子,再後來又和她成為戀人,他這一生所有的感情都傾注在了阿岫身上。
他也不想死,他試圖尋找過解脫之法,可他無路可走了,他怨恨過命運不公,嫉妒過所有的人,可最終看到阿岫的笑容,他妥協了。
若是命運要指引他走向盡頭,他終于也能坦然赴死。
周圍的場景越來越淡,阿岫知曉,一切都要結束了,可她賴在原地,遲遲不肯動。
黑暗籠罩了她,師祖老頭落在她眼前,她輕聲開口:“師祖,我是不是該成全師父?”
“沒有該不該,隻有想不想。孩子,問問你自己,你心裡到底如何想?”
“我……”她沉默。
“若是想好了,便去看看他吧,他等你許久了。”
師祖老頭從眼前消失了,周圍又剩漆黑一片。
阿岫遲遲未動。
她從人形變回骷髅架子,又從骷髅架子變回人形,最後垂着骷髅腦袋,一步步朝光亮下去。
一束光從黑夜破出,照在一顆巨大的銀杏樹上,銀杏樹葉黃了,在地上鋪了厚厚的一層,師父站在落葉之中,笑着看她:“阿岫。”
她停在光亮與黑暗的交界線上,沒敢擡頭。
“阿岫。”觀塵又輕喚一聲,“到師父身邊來。”
阿岫緩緩向前,骷髅交接的地方發出吱呀吱呀的刺耳聲,直至她停在師父跟前,她低聲道:“師父,我可怕嗎?”
“不可怕。”觀塵輕輕摸摸她的臉頰,“阿岫是師父見過的最美好的人。”
她緩緩擡眸,骷髅架子又變回人形:“師父要離開了是嗎?”
觀塵看着她,眼中還帶着些淺淺的笑意:“嗯。”
“師父不會再回來了是嗎?”
“嗯。”
“師父不會再有下一世了,是嗎?”
她說着,哽咽聲越來越大,嘴唇顫抖着道:“世上再也沒有師父了,是嗎?”
“阿岫……”觀塵眉頭微緊。
“師父。”阿岫淚眼朦胧地看着他,“師父想要阿岫做什麼?”
他捧着她的臉,輕聲道:“師父想要你平安,想要你平和,想要你照顧好自己。看到你過得不好,師父心裡會很難過。”
“可是師父死了,師父什麼也看不見了,這世上不會再有人在意阿岫過得好不好。”她的眼淚一直往下掉。
“怎麼會沒有人在意呢?就算是真沒有人在意,阿岫也要自己在意自己。師父已是個修煉近千年的老東西了,師父走後,所有的靈力都會灑向人間,這天地間的草木湖泊,山川河流,雲彩霞光都會代替師父守護着阿岫,即便沒有人在意阿岫,這每一縷風也都會拂過阿岫的臉頰,每一束日光都會落在阿岫的身上,阿岫并不是孤零零的一個活着。”
“師父。”阿岫緊緊抱住他,緊緊貼在他的胸膛上,“師父。”
他輕輕撫了撫她的後頸,将一根紅繩系在她的手腕上:“我讓師叔他們往這根發繩上注入了法力,有它在,阿岫不用擔心自己的安危。找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好好生活,重新開始。”
“師父,若不是因我的體質,師父還會這樣縱容我嗎?”
“師父不知道,師父隻知,站在師父跟前的就隻有這一個阿岫,若不是從前的經曆所緻,不會有這一個獨一無二的阿岫。”
“若是師父還能活着,會和阿岫在一起嗎?心甘情願和阿岫在一起?”
“師父想和阿岫在一起,就像是在山上那樣,可以和阿岫一起種花一起澆水一起看書一起下棋,可以不用在意旁人的目光,不用接受那些流言蜚語。阿岫,還是無法體會到師父的心意嗎?”
阿岫搖了搖頭:“我知曉師父的心意,可是我大概原本就是這樣壞,就是這樣貪婪,我永遠都想師父再愛我一些,希望師父能永遠陪着我。”
“阿岫不壞,師父相信阿岫可以重新開始。”
“師父,最後再抱抱阿岫,好嗎?”
觀塵環抱住她,最後在她眉心落下一吻,輕聲道:“師父永遠喜歡阿岫。”
她閉着眼,淚淌得越發洶湧。她慢慢凝聚起一股力,毫不猶豫将體中的那顆黑色的内丹震碎。
内丹碎去的一瞬,萬千黑氣騰空而起,與此同時,無數銀白色的光輝也随之騰起,化作無數隻流螢,将無數的黑氣洗淨,緩緩落入花草樹木之中。
阿岫緩緩擡眸,看着那些獨屬于師父的光芒,眼淚從臉頰不停滑落,螢火蟲争先搶後飛來,用翅膀撫掉她的眼淚,消逝在空中。
“師父……”她仰起頭,張開雙臂,閃着銀光的流螢圍繞着她飛舞,慢慢淌入她的身體裡。
她送師父最後一程,天亮以後,再也沒有師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