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因為江邊一句玩笑而翻江倒海的心緒悉數留在了當時的情境裡,周郵清早起床,在萬分緊急的情況下,還能有條不紊地藏包藏鞋子,甚至在門口臉不紅心不跳地對着周昌明睜眼說瞎話。
他自己都佩服自己的處變不驚。
牙膏入嘴,辣得他一個激靈。
電動牙刷吱吱地了響起來,居然還有電。
周郵擡起頭,接着看見了鏡子裡的自己。
……
啊,除了眼睛腫得跟核桃一樣,有損市容之外,别的一切正常。
那能怎麼辦?誰叫他天生特别會感同身受。
江邊也沒想到,他隻是憋太久了想找人傾訴一下,自己還沒怎麼難受,對方先哭成了傻子。
周郵眼見着紅通通的眼睛旁邊,耳朵也慢慢紅了,趕緊晃了晃頭,把昨晚江邊抱着他哭笑不得安慰的離奇畫面趕了出去。
然而畫面走了,聲音卻還賴在原地糾纏,他一走神,江邊啞啞的嗓音就響了起來。
“别哭了……周郵……哎,我真是拿你沒辦法……”
“你是哭包來的吧?”
“男兒有淚不輕彈聽過嗎?”
周郵捧了一捧冰涼的水澆在臉上。熱水器沒有開,正好用來清醒。
江邊無奈的歎息在腦中繼續萦繞着:“好了,我現在知道你心疼我了。但是你為什麼哭啊?”
是啊,後來為什麼哭啊?周郵自己也搞不明白。
先是眼眶變紅,而後鼻尖酸脹,想克制的時候淚意卻從各處湧出。
他在感情方面總是這樣敏銳,善于察覺一切惡意善意的氛圍,周郵說不清這是好事還是壞事,也許就跟人生所有已出現的經曆一般,都是進退兩難的雙刃劍吧。
他洗漱完出來,已經将前一天晚上發生的一切抛諸腦後。
周郵猜,江邊應該也沒有很想提起。
兩個人目光相撞的一刹那,果然都異口同聲地在掰話題。
周郵:“今天你……”
江邊:“那個我……”
周郵:這同桌做得,也太有默契了。
他揚起嘴角,把手裡的東西扔給江邊,搶白道:“今天休息一天呗江老師,帶你去七中旅遊觀光一趟。”
江老師拿着未拆封的牙刷,就這麼着被裹上了不寫作業的賊船。
*
江邊其實很介意把私事講給别人聽。
不是非要畫領地,和誰生隔閡——很早之前,在同齡人還在為先寫作業還是先出去玩苦惱之前,他似乎已經意識到,他身上發生的事是不能向外人傾訴的。
理性主義的貫徹者總會将“實用性”放在行動指南第一位,當他試圖向外界發射信号,又幾乎得不到回應,久而久之,江邊終于得以厘清:别人是别人,再親密也還是别人。
“别人”是血緣也無法僭越的天塹,生活的一地雞毛就隻有在你身上發生的瞬間是切膚的,電波離開大腦,便會無限失真。
哪怕是經曆同一苦難的親人,也無法感同身受。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課題,完成它,甚至不存在小組合作的選項。
所以“傾訴欲”這個物件于江邊而言,實在陌生又奢侈。
他猜周郵和他不相上下。
好比他腦子搭錯筋,破天荒地說了家事一般,周郵狀似無意的自爆不過是在禮尚往來。
江邊太眼熟這場面了,在地鐵上、公交上、餐廳裡,所有一切有人駐足的地方,這種“情感等價交換”屢見不鮮。
一些掏心掏肺的實話,會迅速拉進人與人之間的距離,隻要有一方将軟肋拔出遞給對面,他人便有了刺傷自己的刃。
他一直固執地将其看作一類血淋淋、為人所不齒的社交手段,也由衷厭惡這假惺惺的場面,如同厭惡一切肮髒之物。
江邊甯願在暴風驟雨的夜裡和周郵聊外星人,靈魂也好宇宙也罷,從人類的起源漫溯到遙遠的未知星系,或者是數學,音樂,動漫也好,他們已經站到了十八歲的界限這端,回望過去,謊言、不安、希冀或輝煌,他們有太多可以聊的東西。
不一定非得是“自己”。
可江邊還是沒有忍住,他将自己的肋骨遞了出去,用令他作嘔的姿态,給了周郵随時刺傷他的權利。
他說不清當時一瞬的念頭是什麼,主觀能動性寫作哪種狀态名詞,隻覺得痛快。
唯一應該調整的,是他本該在周郵說完那句“我媽幾年前去世了”之後迅速聯想到某個傍晚,當時他第一次撞破周郵在哭,卻直到秋日雨後的風幹冷地刮上臉,才恍覺他錯過了和周郵說安慰的機會。
落在周郵眼裡,這又成了另一回事。
“别愁眉苦臉的了,下午再陪你寫作業嘛,”周郵放下滑闆站上去,手搭在江邊肩膀上,靠着他走路的慣性往前滑着。
江邊扶了他一下,問:“那下午去哪兒?”
“市圖書館?離七中就兩站路,去不去?”
“你朋友也一起來嗎?”
“看你啊,你介意他們坐在你對面談戀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