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下了,”傅煜在手機上點着,“我懶得開車了,咱打車去吧。”
“嗯……”周郵神思不屬地應了一聲,看見一輛“蘇”字開頭的車從眼前載客離去,倏地皺眉問道,“傅煜,現在國内是不是都手機支付啊?”
“啊?”傅煜回道,“對啊,這不廢話嗎,那滿大街的收款碼。”
周郵愣了一下,低頭按開了江邊的手機,自言自語道:“那他怎麼丢了手機也不找啊……”
屏幕應聲亮起,卻在瞬間令他驟然失聲。
因為周郵看見了一張照片。
是江邊的鎖屏。
高遠的夏日晴空下,他和江邊兩個人坐在操場看台上,他垂頭念稿子,江邊仰頭喝水,一手摟着他的肩正比出“勝利”的手勢。
周郵不可置信地盯着屏幕,盯到變暗變黑,又連忙按亮。
這張照片,他從沒有見過。
可是卻記得,這大概是高三運動會的時候,那天他去看台改加油稿,卻被江邊留在了那兒,一直陪他到上午的比賽結束。
周郵尚能清晰地回憶起那天的場景、氣溫、由上看下去時操場上幢幢的人影,卻不知道他們之間,還有這樣一張合照。
而令他怔愣不已的,不止是一張陌生的合照,不止是江邊用他們的合照做鎖屏,而是,這張照片,他又似乎見過。
在一個不可能的地方。
周郵眯起了眼睛。
“車還有一分鐘,”傅煜撐開傘,回頭叫他,“走了JOJO,就一把傘哈哈哈,你又得跟我湊活了!”
周郵充耳不聞,正在自己的手機上翻找着什麼。
“幹嘛呢網瘾少年,不樂意跟我合傘啊,這都多長時間了,你怎麼還這麼别扭啊?”傅煜拉了他一下。
周郵忽然大聲吼道:“别動我!”
傅煜:“……”
“你發這麼大脾氣幹什麼,我又沒惹你……”他嘟囔着,小心翼翼地湊過去,“看什麼呢?”
周郵沒顧上回答,丢了魂似的在屏幕上劃着,指尖的敲擊逐漸暴躁。他在最下端反複劃了半天發現網絡無法連接,這才反應過來——
“你手機能刷ig嗎?”
“啊?能啊,你要……”
“給我用一下,”周郵急不可耐地說,“我這兒隻能收到評論提示,刷新不出東西。”
“拿去,”傅煜把手機遞給他,“你看ig幹什麼?是哪個超級偶像回粉你了?”
周郵如獲至寶,迅速登入自己的賬号,網關飛快連入,他點開下方的通知,本來以為要找很久,卻在最近新增的點贊裡看到了那個自己要找的賬号。
一個縮小後很模糊的頭像,賬号所有者似乎沒想過要放大突出某一個人像或者風景,完全是導入圖片直接應用的流程化操作,以至于周郵見過他許多次,都沒有想過要點開看一下圖片的全貌。
現在他點開了。
頭像加載完畢,和旁邊江邊的鎖屏壁紙,是同一張。
他像被擊中了一般僵在原地,一股巨大的冷意從腳底沖上胸腔,迅速蔓延至五髒六腑,空空的胃無法受控地痙攣起來,好像一塊石頭在裡頭瘋狂滾動,周郵的脊背陡然一彎,站立着猛烈地晃了一下,差點倒下去。
——熱力學中用“熵”來對第二定律作定量的表述,過程第二定律指出在自然界中任何的過程都不可能自動地複原,要使系統從終态回到初态必需借助外界的作用。
——而早在北宋,邵雍便計算得出,在129600年後,一切事物将會重演。
他作為天文愛好者,曾觀察過許多天體運行的軌迹,周郵看過甘孜的流星,行過荒蕪的戈壁,初中時也在作文裡寫下過豪言壯語“要讓銀河的光覆蓋黑夜的壓抑”,也知道愛無法永恒,喜歡無法永恒,永恒也非永恒,強求改變逆轉,熵增後必然是一切歸零,無一幸免。
但他言而無信,沒走天文那條路,甚至陰差陽錯進了建築系,已經在準備申博。
多麼荒誕的走向。
如果十年前有人告訴周郵,他會因母親去世放棄中考,他一定不信;如果六年前有人告訴他,他會是一個勤奮刻苦的好學生,在全市最好的高中占據榜眼,他一定會臭屁地說“小爺就算不勤奮刻苦也一樣拿第二”;如果有人告訴他,其實,即使你再努力學習也沒有用,因為噩夢會重演,你會與人生最重要的考試再一次失之交臂,他一定毫不猶豫給對方一個大白眼,瞪到他不敢胡說八道……
如果,有人在更早之前,在他剛剛确認自己喜歡的是男生時便告訴他,将來,會有一個人很喜歡、很喜歡、很喜歡你,喜歡到心甘情願等你六年,喜歡到這六年裡一直在你看得見卻注意不到的地方關注着你,隻等你有一天發現他的存在,周郵一定也不信——
“放什麼厥詞,我視力可是1.5!!”
是啊,那時候他甚至還沒有開始戴眼鏡。
多少當下深以為然的過往,就在銀河的粼粼微光裡,随着時間的流逝漸漸變化,逐漸成為周郵想不起來也無法評斷的記憶,那是他的厄裡斯魔鏡,窺見欲望卻蠱惑人心。
周郵從不曾掀開那層落灰的布簾,可如今它卻自己掉了下來。
江邊的身影印在鏡子中,十八歲的少年意氣風發地望着他笑,眼角眉梢的溫柔比可愛多的最後一口還要甜膩,白襯衫映襯的沉靜面龐,有夏天風裡飄來的合歡花的淺紅。
十八歲的時候總不覺得歲月美好珍貴,可到十八歲走完,站在二十餘歲時再回望,才恍覺那時候,江邊那麼多次堅毅笃定的視線,原來,都隻落在了他一個人身上。
隻怪他心懷的鬼胎,小心的提防。
周郵一直覺得自己天生情感遲鈍,卻不想竟然木讷至此。
地面上影影幢幢的光刺痛了他的眼睛,唯獨有輛車慢慢行至跟前,把光布碾開了一條河。
周郵擡頭,看見了打着傘下車來的江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