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衡推開緊閉的大門,亮堂燭盞瞬間打在他臉上,他下意識皺了皺眉。
這破廟不大,屋子裡的人也少。要屬最矚目的,該是殘破神像下,跪在蒲團上誠心俸香的人。
燕衡站得遠,見他對那分辨不清的神像三拜插香後,終于忍不住道:“你這副做作模樣,還真是同我五皇兄如出一轍。”
那人默然片刻,側首觑他,戲谑的眼神被燭光托出來。他無聲笑道:“王爺這身子骨能走這麼遠?”
“原本是不能的,”燕衡四處張望,眼角瞥到柱子後躲閃的什麼人,他認出後沒吭聲,隻是随手扒拉了個蒲團出來,手上拍了拍,順着坐下去了,接回上話,“不過我要是不來,也不知道還有沒有命回去。”
“王爺這可就是說笑了。”燕徊說着,又轉回頭不看人。
“說笑?”燕衡語氣不明,“當着我眼皮子底下都敢把人擄走,你真是混子做慣了。”
“王爺對我很是了解?”燕徊起身,整個人朝向他,試圖同他對視。
燕衡偏不如他意,眼睛閑不住,屋裡掃視一圈,道:“咱們就開門見山,如何?”
他大概清楚燕徊找他的目的,但還是想讓燕徊親口說出來,不然繞過去繞過來,太累了。至于前者說的“很是了解”,燕衡覺得純粹是無稽之談了。
“在下找王爺一聚,”燕徊道,“隻是想知道常雁郡王的近況。”
“好得很。”燕衡四仰八叉地坐着,打了個哈欠,反手撐臉,“現在既已知曉,可以把高平柳交出來了麼?”
燕徊充耳不聞道:“先前王爺回吉州的時候,我去元安王府拜訪過王爺。原以為能見常雁郡王一面,不曾想被王爺送到崔太妃那兒去了。”
“也不算白跑,還去了一趟東宮,不是嗎?”
“想知道嗎?”
“不想知道。”燕衡沒多少耐心,“你隻需要将高平柳交出來,其他的,我和你沒話說。”
“怎麼會沒話說呢?小時候你都喚我阿徊,”燕徊回身燃了三支香,又近身遞給他,“雲瑄。”
燕衡頭未擡,隻掀起眼皮,視線落到紅點處,一言不發。他一隻手直直搭着膝蓋不曾擡起,香灰落手上了也感覺不到疼。
“本王應該提醒你一下,那時候的你可不姓燕。還有,”莞爾,他才抖落手背上的灰,露出淺淺的燙痕,摁了摁,面無情緒,“本王的字是你能叫的?”
“王爺——”
“咱們開門見山,少些廢話。”燕衡徹底沒了耐心,語氣都冷了些。
燕徊低頭一笑,一邊扔香踩熄一邊連連點頭,依了他的話道:“之前高家出事時,我聽說過一些坊間碎語。傳聞說,王爺和我這個逆賊勾結一道,對都中權貴進行報複,王爺那時候怎麼不否認呢?”
燕衡揉了揉眉道:“那樣的閑言隻有沒腦子的人才會信,你要本王解釋什麼?”
“皇上忌憚崔家,制衡王爺多少我便不一一清數。自然,王爺也明白,他對你下手是遲早的事。”燕徊侃侃而談,“我以為,就如那些傳言一般,王爺與我這個逆賊同流合污,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燕衡嘲道:“姓燕的逆賊出了一個就行了,本王何必上趕着找死呢?”
“不用上趕着,一旦他對王爺有所懷疑,王爺就時日無多了。”
“話扯遠了。”燕衡道,“你隻需要告訴我,高平柳呢?”
“死了。”燕徊埋頭理了理已經夠平整的袖子,言語平淡得還以為死的是什麼雞鴨鵝類的畜生。
燕衡倏然擡頭,額角一跳,腦子嗡嗡兩下。他把這話消化咀嚼了幾遍,難以置信動唇,氣極反笑似的言語帶上笑腔道:“我原以為我已經夠心狠手辣了,不曾想比起你來,我倒還算好人了。”
燕徊毫不謙遜,得意笑道:“彼此彼此。”
“所以這趟我來與不來,你都沒打算放過我。”燕衡視線如水,“可是高平柳沒有做錯什麼,你不覺得你做得過分了嗎?”
破爛窗戶忽地被風吹開,寒風侵入,雨雪紛紛灑了進來。燕衡離窗口近,風一豁進來就直往他臉上打,将額前的頭發吹得淩亂。
裡面候着的護衛見狀就要去關,卻被燕徊一個手勢打住了。
他背着手,朝着燕衡走去,背對窗戶給他擋住,微微彎身笑道:“我隻是想王爺少遭罪而已。今夜回去後,皇上對王爺隻怕會疑心更重。”
燕衡理了理肩頭,抖摟兩下戴上帽子,擋住視線後隻看得到燕徊的腳。他問道:“屍身呢?”
“我先讓人往王都送去了,倒是不必勞煩王爺操心。”燕徊背着手,見他如此不待見自己,便轉個身朝向大敞的窗戶,準備慢步過去關上風雪。
“那我們就沒什麼好說的了。”燕衡沉默片刻起身,終于肯正眼看他了。
燕徊被他的動靜拉回來,扭身回看,盯着人看了會兒,想到什麼整個人轉過來看他。
燕衡神情淡漠道:“本王好心提醒你一句,把你的爪牙收一收,哪天真把自己玩死了。”
“王爺這帽子——”燕徊忽地擡手,隻是還沒落到實處,一根箭猛地飛出來刹那間從手背貫穿整個掌心。
箭頭堪堪停在了燕衡帽子邊緣的前兩寸堪稱精妙絕佳的位置,因為就算那支箭真飛過頭了,也傷不着他。
也就這麼一瞬間,外面登時騷亂起來,嘈雜聲和腳步聲四起,想來都紛紛開動去追那個射箭人。
燕衡虛化掉周圍的一切,眉頭緊鎖順着長箭看向窗戶外,原本漆黑的夜被雪映襯得發白,可盡管如此,也教人看不清外面的情況,隻知道有人在往外追。
燕徊吃痛,卻還能勉強擠出一個笑。他折斷裡外頭尾,緊緊盯着燕衡道:“我這裡,随時歡迎王爺。”
“滾吧。”燕衡頭也不回,攏緊了衣服就大步跨出門檻。
追出去了不知道多少人,反正破廟外守着的人比起他來時隻多不少,也不知道都這些多出來的人先前在哪兒藏着的。
估計是山虎吧,燕衡心想。
他翻身上馬,于寒冬月夜奔行。疾風吹得人頭疼,他低伏着緊抓缰繩,企圖少受點寒風摧殘。
他現在頭腦乃至四肢都在發麻。一半是被風吹的,一半是心生的。
燕徊把路堵得太死,自己回去後怎麼過?總不能真跟燕徊走一道去吧?
高平柳死了,等她的屍身回到王都,燕衢見了,怕要以為就是自己聯手燕徊給他來了一出開場戲。
表面或許會得個看護不力的罪名,可和燕徊有關系,這私下裡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本來燕衢和自己之間就橫着一根刺,這下嫌隙更深。
一旦燕衢進一步對自己發難,哪天狠下心來對崔家下手,以後隻會活得更身不由己。
倒也是自己疏忽。
燕衡思來想去,腦子裡就沒停過。他本以為燕徊隻是找個由頭和自己見上一面,屬實沒想到他會為了逼自己上賊船把人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