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王都。”
“回王都?劫獄?”
謝承闌看一眼窗外的墨雲,神色不明,而後沉重吐出兩個字。
“造反。”
小半月後,雁桂山的車隊自行宮而下,與去時不同,歸朝的車隊裡,多了兩輛囚車。
那囚車裡的人,鐵梏腳鐐一個不少,也不知犯了什麼事,總之,看上去就是罪大惡極。
進了沂州城後,駐足左右的各個百姓皆盯着囚車低頭思語,有心細的人注意到,其中一個囚車裡頭的人,便是城門告示上張貼的、朝廷官兵追捕了大半年的元安王。
衆人紛紛驚異,也有人義憤填膺,指着燕衡吐露一些污言穢語。
不過這些閑語都進不了燕衡耳朵。他靠着囚車鐵欄,閉眼休養,也不知道睡沒睡着。
燕衡左右兩邊由何硯和高淳看守,周圍更是布滿了大内高手,生怕有來劫囚的。
後面那輛囚車裡的安福不知受了什麼罪,神識不清渾渾噩噩,一天内不見睜幾次眼。
囚車偶爾颠簸一兩下,燕衡跟着睜眼一兩下,他每次放視線過去,安福都不見醒。就算醒了,安福也會刻意避開自己的視線。
燕衡拿不準,他是不是在怪自己。但自身難保的情況下,燕衡實在沒太多心思去解釋或者安慰,隻好裝作不在意。
黃昏日落時分,燕衡扭了扭脖子,伸了個懶腰。
馬背上的高淳見了,不禁道:“你也是睡得着。”
燕衡低笑兩聲,往他那邊靠去,手铐腳鍊“铛铛”響幾下。
他道:“郡公這話說的,不睡覺難道就不用死了嗎?”
高淳覺得他這話好笑,牽動唇角,不知真假歎氣,揶揄道:“你說你,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安心當你的元安王不好嗎?”
“郡公以為我不想呢?”燕衡仰着頭,靠着鐵欄,斜眼看他,似笑非笑,“有的是人不讓我活,我有什麼辦法呢?不過是拼死找一份生路而已。”
高淳嗤之以鼻,奚弄道:“人常言,惡有惡報,我還道你是作惡太多,老天看不下去,才決心收你呢。話說,你還欠我們家平琛一隻耳朵來着,此仇什麼時候報好呢?”
燕衡擺擺手:“這身在廟堂裡,誰沒作過惡呢?就拿郡公來說,當年為挑起朝中争端謀殺解霁昭,這事兒還沒個結果呢,令郎一隻耳朵跟解家一條人命,郡公以為,孰輕孰重?”
這話剛說完,高淳使着馬鞭,朝鐵縫狠狠一甩,鞭落燕衡身上,霎時甩出一條血痕。
高淳若無其事收回來,雲淡風輕道:“解霁昭是燕徊殺的,跟本公可沒關系。”
燕衡倒也不同他計較,隻笑笑,道:“騙騙别人就得了啊。”
高淳不吭聲,不再和他嬉語。
燕衡想到什麼,慢悠悠摸出懷中的叆叇。那晶片上,已經生出不少裂痕,蜿蜒至框身。燕衡滿不在意地架在鼻梁上,望着前頭稍遠的解霁安。
“郡公幫本王看看,”燕衡伸長脖子眯起眼睛,眼神一通亂掃,“解庭将軍可痊愈了?人在隊伍裡沒?可要和咱們一起回王都?”
“燕衡啊,你還是多關心關心你自己,”高淳頭也不轉地漠然警告,“想想怎麼能死得好看點吧。”
“說來,解家也不是個好惹的。郡公當年招惹他們家時,可想過如何收場呢?你是不是也沒想到,解庭手腕狠毒到拿你弟弟開刀?”燕衡又是一聲哀歎,“使得你手足二人交惡多年,你應該很恨他吧?”
他惋惜道:“這下倒好,這盛王上位後,你們兩家都沒落個好。”
高淳暗着眼睛,額角跳動兩下,手背青筋暴起,積壓的情緒徹底爆發。他策馬靠近囚車,突然探手揪住燕衡後頸,往前猛地一砸,凝聲質問:“你娘老子沒教過你怎麼說話是吧?”
燕衡下巴磕到鐵欄上,霎時見紅。他像是不知道疼,沒什麼臉色變化。
“郡公說話可得注意了,我老子死了多少年了也姓燕,葬的可是皇陵。”燕衡蔑視他,語氣凜然,“我娘雖身在冷宮,卻也實打實的位列妃位,不管哪一個都不是你冒犯得起的吧?”
高淳還欲言語,旁邊見勢不對的何硯趕忙驅馬過來,撇了撇他的手,低聲下氣道:“郡公息怒啊,這還沒出沂州呢,有什麼恩怨,咱們回王都再解決吧。”
高淳怒目當即怼到他身上去了,沒好氣道:“你們刑部若是給我開後門,這賬倒可以回王都算。”
“這……”何硯眼神躲閃,一臉為難,“郡公是知道的,那刑部,不是我一個小小侍郎能說了算的。”
高淳橫眼瞪他,怒言道:“那你也敢來攔本公?”
“下官這是為郡公好啊!衆目睽睽之下,您若對他下手,那都是瞞不住的。郡公您想想看,這一路他要受多少颠簸,萬一他在路上受不住死了,被有心人這麼煽風點火幾下,那您豈不是得招惹一身禍來?”
高淳神色微微松動。
見他有所猶豫,何硯又急忙低聲補充道:“他死了倒是不要緊,可到底是朝廷重犯啊!天下多少百姓都看着,都看着他還先帝和皇上一個清白啊!”
高淳思索幾番,終于,松了手。他哼哼兩下,捏着缰繩策馬往前走了。
“今日且放你一馬,待來日回到王都,看我怎麼收拾你。”
燕衡跌坐回去,沒什麼反應,倒是何硯,暗暗松了口氣。
燕衡都看在眼裡。
到了晚上,車隊行至郊外驿站,衆人都安息休整下來。屋裡熱鬧言語,氣氛輕松。屋外,那囚車被人牢牢看着。
不一會兒,何硯端着吃食出來,給燕衡開了囚車的鎖。
燕衡聽見有動靜便睜了眼,看見是他,并不意外。
何硯低頭探身進去,兩人視線相撞那一刻,他便開門見山道:“今日你何故說那些話激怒長北?”
燕衡視線緊緊跟随擺弄餐具的何硯,道:“何大人并不是愚鈍之人。”
何硯手上一頓,擡眼露出犀利目光,道:“你故意試探我?”
燕衡不答。
何硯恢複如常,将餐托朝他那邊推去。燕衡卻紋絲不動,又閉上眼睛倚靠鐵欄,似要休憩。
何硯等了半天,見他沒動作,先耐不住了,便把話挑明了說:“那日牆倒衆人推時,我就該和他們一道把王爺定死了的,回歸我的正途。王爺是這麼想的吧?”
燕衡依然不言語。
何硯想到什麼輕笑兩聲,随手将燕衡跟前的筷子擺正了方向,頭也不擡道:“一個從河裡撈起來‘死而複生’的崔家人,在燕家棋局裡,苟活三朝,怎會輕易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