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雲瀾另兩位府主眼裡,蔚然君其人,有時誠然考究得過了分。
譬如他統共搜羅了萬把件飲具,再譬如他為此在夜來風雨專門辟出間藏室“獨酌”,一件一件樂此不疲地給器皿分門别類,簡直是聞者震驚見者落淚。
沈欺此刻就被鋪天蓋地的藏櫃包圍,幾欲落淚。
事情的源頭,是蔚止言約他來别院議事。沈欺趕到别院門前時,蔚止言傳了道消息,說是煎制新方正處關鍵時辰,需得一步不離地看顧火候,因此托沈欺順路取套飲具。
望着滿屋子藏品,沈欺頭大如鬥,認命地對照雲瀾令所示,一排排找過來。
“……西南琉璃部二十三列,自左第一櫃,上數第六排,縱七橫九最裡一格,淺水藍纏梅紋冰雨盞。”
在他累趴下之前,總算翻出來一套冰藍琉璃盞。蔚止言說的就是它,沈欺取出那套器皿,往外退去。
這間藏室臨湖而建,分明為收藏器皿所用,正對湖岸、景緻最盛的那面窗前卻留出大幅空白。憑窗可眺雲端空蒙,湖光山色相宜,窗前僅置一小案,案上陳列一隻檀木匣,并一件古拙花瓶。
檀木匣蒙塵,似乎長久未曾打開。花瓶裡不見花,隻孤零零存放着一粒玉白種子。
兩樣物件毫不相及,沈欺的目光轉了一圈,參悟不出放在同處有何用意,遂尋蔚止言交差去了。
出門即有水色撲面而來。夜來風雨背倚一方湖泊,水色濛濛,湖邊築棧橋,泊一葉小舟。湖心生長着一棵茂盛的植株,銀色樹葉飄落,碰觸水面時,便化成銀芒,融作粼粼的波光。
沈欺沿湖畔□□直行,移步複現亭亭而立的庭院樓台,雅緻兼具奇巧。殿宇入畫,山石成趣,金風玉露相逢,煙雲掩映繁花翠植。
忽聞窸窸窣窣,自側邊竄出顆白色的毛團,邁着小短腿哒哒哒跑了過來,絆倒在沈欺腳邊,躺平不動了。
毛團全身雪白蓬松,隻有額上頂着一撮藍。脖子上系着小一号的雲瀾令,毛茸茸的尾巴旁還跟着片綿軟的小雲朵,輕飄飄地晃啊晃。
它蹬了蹬小短腿,試圖撅爪爬起來,宣告失敗。
毛團那雙濕漉漉的眼珠眨巴眨巴,求救似的瞄着沈欺。
看着倒像隻靈犬,怎會連路都走不動。沈欺見狀蹲下:“你是這别院的靈寵嗎?”
毛團歪頭思考了一瞬間,嚴肅地點點頭。
“那我帶你去尋别院主人吧,可好?”沈欺試探道。
毛團狂喜亂舞,揮爪以示應和,由着沈欺把它摟進臂彎。它軟乎乎地嗷了聲,尾巴後的小雲朵變成一顆心的形狀,趴在沈欺肩上。
過幾簾月門,穿數重回廊,不遠外可見藤蘿搭起來一座花架。秾蔭處花木扶疏,綠蘿為幔花為帳,神君置身其間,皎皎雲錦衣,手執烏骨扇,仙人之姿如玉映現。
此情此景,叫人不忍驚動。
——假如仙人不是正在大煞風景地搖扇煽火。
蔚止言正照看着隻晶瑩剔透的翡玉爐,冰霜燃作焰,爐中煎一壺新雪,熬幾段梅香,佐數枝松間濤。此為他調試了多次配比的新方子“一剪梅”,就差最後關鍵火候。故而他忙于看顧霜焰的火力,不時打着扇調整。
瞧見沈欺,蔚止言撇了折扇,笑臉迎道:“來啦?”
可謂喜笑顔開,全無溫雅君子應有的端方。
沈欺把琉璃盞卸在爐邊青石幾上:“三師尊所需的可是這件?”
“不錯不錯,”蔚止言眨了眨眼,笑得眼角桃花泛泛,“府友果真是頗得我心呀。”
沈欺默默别過臉去,扶了扶額。
窺破蔚然師尊的真面目是一回事,真正面對守樓人的舉止出現在蔚然君身上又是另一回事,沖擊力不可同日而語,他大抵還需要緩緩。
當時沈欺經曆艱難的抉擇,确定隻有蔚止言符合守樓人身份,可蔚止言和守樓人性情天差地别,任誰也不會将二者論作一談。不抱希望地問了出口,誰知道……還真就是。
歪打正着發現真相,沈欺百感交集。那廂蔚止言面對他仍然安之若素,不,自從承認是守樓人之後,他在沈欺前徹底抛去身份顧忌,縱情地放飛了自我。
沈欺發自肺腑地納悶:“三師尊,以您這般的……嗯,萬一在外收不回來該如何是好?”
蔚止言感動不已:“府友竟如此為我着想嗎?”他脈脈望着沈欺,“得君如此,我此生無憾啦。”
沈欺險些招架不住:……大可不必。
“府友寬心,我自有分寸。”
蔚止言:“登仙樓幾次沉迷和你一同掃樓,加之府友細緻入微,才叫你發現。旁的神仙嘛,約莫是沒有這樣的機會的。”
回想蔚止言在外何等滴水不漏,沈欺:“……也是。”
窩在沈欺臂彎裡的毛團作壁上觀,擺尾擺得無比歡欣。
“朵朵。”
冷不丁被叫到大名,毛團狀似迷茫地擡頭。
蔚止言笑吟吟的:“你怎的又偷懶,便是不願走動,也不該往人身上撲啊。”
毛團莫名有種不祥的預感。
就聽蔚止言歎息道:“朵朵,再這樣下去,往後你會肥成一顆球的呀。難道你想見到自己邁不動腿,成天在地裡滾來滾去的模樣麼?”
毛團大驚失色。
它以肉眼可見地速度團成一團,迅疾如飛地跳下地,再也看不出剛才柔弱的樣子。
沈欺為之震驚。
隻為了少走幾步路,堂堂靈獸竟不惜攔路碰瓷???
毛團自知有錯,蔫兮兮地甩尾道歉,尾巴旁的小雲朵碎成哭臉,落下兩行雨滴。
沈欺心軟,仿照蔚止言那般叫它:“朵朵?”
毛團喪氣地“嗷”了聲。
蔚止言好心替它答道:“它叫雲朵朵。”
這個名字還挺……特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