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紀桓剛由凡人修成仙道,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醫仙。他性情内斂,隻喜好鑽研仙界百草。一朝獨自在仙魔邊境采藥時,飛來橫禍,被逢魔谷擄去,和其他捉來的神仙相繼被投入仙人獄中。
仙人獄是逢魔谷為克制神仙所造之境,最後關頭遲遲未成,因此,逢魔谷投入神仙為祭,完成最終的煉化。
時隔四百來年,紀桓仍不敢回想仙人獄裡所經的絕望。
那是無可描繪的煉獄之境,世人若追崇美與正,仙人獄中則是不加掩飾的邪與惡,赤裸而刻骨地将希望一概絞碎。
他眼睜睜見着神仙們被鬼燼枝攫走靈智,被猙獰魔物推下仙人獄。任其修為何等深厚,往往到不了三五日,被逢魔谷衆魔從煉獄拖出來時,心志盡毀,仙脈破碎,目光渾濁地迎接魔物最後的殺戮。
很快,輪到他了。
一隻面目醜惡的魔物将他推了下去。
無盡的絕境裡,紀桓隻堅持到十日。第十日,他心神崩潰,被拖出仙人獄時,已折磨得不成人形。
視野裡光怪陸離,全是扭曲的血影。
混沌之間,隻聽得有魔物發出尖銳的獰笑聲。
“仙人獄煉成了!”
“這個引子也全廢了呀,嘻嘻嘻。”
“魂魄看着還能用嘛,沒辦法,拿去撕碎了玩玩吧!”
身邊圍滿了兇惡魔物,然而這惡意也比不及仙人獄中的一分半點。紀桓渾渾噩噩,無力計較一切,等待着魂飛魄散的那一刻。
蓦地,魔物們的嬉笑聲戛然而止。
“谷主急召,爾等速往。”
是道不屬于先前魔物的冷冽聲線。
魔物們似有忌憚:“使者大人,煉化仙人獄是谷主之令,剩下的這個小仙……”
來人道:“我自有分寸。”
“怎麼,你們私毀魂魄,難不成也是谷主的授意?”
那人冷聲道:“還是說,我如何行事,需由你們先指教?”
“小的不敢,使者大人恕罪!”
谷主隻下令試驗仙人獄,魔物私下處置廢仙魂魄,心中惴惴然,喏喏告退。
魔物們離去,一片空蕩的死寂裡,輕微腳步聲漸近。
紀桓費力地睜開了眼睛。
破開視野迷蒙血影,月下望着他的,是清淩淩的一雙碧瞳。
紀桓也見過美人幾許,但他有生以來,見過好看至此的人,卻是從未。
眼前魔族神情極淡,而眉眼驚豔,堪稱動人心魄。
他自夜幕中來,肩披月色,恰如驚電乍破,直擊人心。
尤其那雙碧瞳,眼底漣漣波光,叫翡玉也黯然失色。
紀桓嘶啞道:“你、咳,你是……什麼人?”
魔族覺得這問題有趣:“按你們神仙的說法,是個魔界的惡人。”
他來到紀桓跟前,環身的是濃烈煞氣。
紀桓閉上了眼。
随後,一道暖意拂面,平複了他軀體的刺骨傷痛。
他詫異瞪大了眼,仰首見得魔界幽冷的月色。
這裡煞氣薄弱,竟是到了逢魔谷外!
紀桓猶且怔忡,就見半空銀弓爍爍,黑夜乍破。
魔族張起弓弦,射出一支箭矢如流星疾馳,清冷道:“跟着它,即可走出魔界。”
“你……不殺我嗎?”紀桓愕然。
“我對神仙的性命不感興趣。”
“……為什麼放了我?”
魔族居然笑了起來。
“或許是因為,”他輕聲道,“無趣吧?”
“你是我在魔界見的第一個神仙,便不該讓你死在眼前。”
他行止随意,救人的理由随意,笑得也這樣随意。
全然不似任何的魔物。
紀桓心神恍動。
“你走吧。”魔族道。
“再不走,可就走不掉了。”
清冷尾音仍在,他已然消失了。
紀桓跌跌撞撞,跟随箭矢指引逃離魔界深處,力竭之前,終于趕回月下林。
他無故起意,想要留住那支箭。它卻在進到仙界時的那一刻,瞬間消散了。
紀桓掌心裡隻攥住一片碎星,頃刻間化為烏有,什麼都沒能留下。
碎星墜入的地方,生長着朵朵歸蓮墨,于月色下盛開。
碧華綻放,就像……
就像那個魔族的眼睛一樣。
紀桓腦子裡驟然空白。
他中邪了似的,不曉得受什麼情愫驅使,輕柔地撫過那朵歸蓮墨。
那魔族碧瞳粼粼,勾人心魄,偏生清清冷冷,笑意淺淡之至。
像雲中月,近在咫尺,而又遠不可及。
他的心跳徹底亂了。
那是絕境後的一場美夢,因刻骨而無法忘懷,不能忘懷。
紀桓平生隻喜百草,仙醫道隻教他如何問病治人,對于人之往來一貫淡薄。
如今才知道,原來隻是有些人見不得。
一旦見了,容易心生妄念。
念而不得,于是成執。
他從此心生執念。
因仙人獄廢去仙根,紀桓仙道根基不存,修為停滞,幾乎成為廢仙。他想再見那魔族,打探到那人是逢魔谷主座下使者,可笑的是逢魔谷深入魔界腹地,而他修為低微,再不能修煉,便去不得魔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