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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此心可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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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鵲引吭高歌,鴛鴦冢的天色十分夢幻,當得上錦繡煙雲。透過浸滿了血的眼瞳去看,落在沈欺眸中,平添十二分的妖麗。

他沒有回答傅靜植。

他沒有選擇,但他早已選擇。

沈欺徹底的筋疲力盡了,跌跌撞撞,可是步履絕未猶疑,一寸一寸,他靠近生死池。

那黑發青年自願步入池中,平靜地任由池水沒頂。

原來生死池的水并非是水,它不停地流動,陰冷濕粘,沖進口鼻關竅,撕咬着外來闖入之人,像要把人拖進永不見光的地底。

他幾乎是第一刻就溶化在水裡。

……沒意思。

霧逢春不免乏味,收了錦緞小扇子,提腳欲走。邁出半步,生死池底有什麼事物發出了劇烈震動。

法陣、術法、寶器聯成的鎖鍊一齊粉碎,脫出千重百重封印,一柄通體純黑的橫刃穿破池水!

莽莽煞氣席卷生死池,趕在沈欺彌留之際,绯刃不由分說攫下那副溶化的軀體與魂魄,再度将其重塑!

池水與烈煞完全包裹了他,血肉之軀遇池水溶解、因绯刃重生、溶解一處、再新生一處,往複地交鋒拼湊。

生死池欲其死,而绯刃竟與之共鳴,欲其複生,為他吊着一線生機。

便在這生與死的交錯裡,重鍛一副足以駕馭绯刃的魂體。

霧逢春直直看着,居然一股難言的心悸。

真的奏效了。

“……你是救他,還是折磨他?”霧逢春的确心驚,他又殷切難抑,一眨不眨地盯着生死池,實在迫不及待,這裡面會是得出怎樣的結果。

藍鵲飛來指上,傅靜植屈指梳理藍鵲的羽毛,抽空看了眼绯刃,淡淡笑着:“生難死易,本就如此。”

“隻看他所求為何了。”

死隻需一瞬放棄,至于生,便不得不經受連綿的苦痛。

梳清楚了藍鵲尾羽,傅靜植突然道:“我卻是好奇,他此時究竟痛是不痛呢?”

霧逢春叫他給問住了,搖了搖頭:“不好說哪。”

“要是徑直死了,倒比如今這樣好受得多。”霧逢春道,“讓生死池化了,畢竟隻那麼一下,就溶為池水了啊。”

往常被他丢進生死池的,不知不覺間一命歸西,而不是這般,瀕死而複生,新生而赴死,一次一次焚身碎骨,一寸一寸溶解凝聚。

但有一念崩潰,前述功虧一篑。差之毫厘,隻得一個死字。

霧逢春無從得知,這種非人痛楚,抽皮剝骨之苦可否比得其中萬一?

可是啊,那人已經溶作了血肉,既是一團血肉,又能有什麼意識呢?

不如說,當下的“他”,哪裡分辨得出痛不痛呢?

再痛,“他”也絲毫體會不出來,沒辦法掙紮啊。

身陷生死池的那個“人”确是喪失了五覺,他的皮肉也好,魂魄也好,全數感知都被奪走了。

他堕入一片虛無混沌。

血,紅。

黑,沉。

混亂。

虛幻。

光怪掠影。

斑斓無常。

什麼也看不到。

什麼也聽不到。

……看和聽是什麼?

痛,好痛啊。

……不,不能感覺到痛。

感覺?

……不是連身體和意識都沒有了嗎?何為感覺?

什麼又是痛?

這樣……就叫做痛嗎?

他是生?

是死?

渾噩流逝,靈識裡猛然潑開濃郁到壓抑的陰霾,夾雜着斑駁顔色。

他分不清楚死生,又仿佛看到宮牆流血漂橹,漫天火光,有誰對他說了一句什麼話,轉身奔向那連天血火裡。

……他是生?

……是死?

……還是黃粱一場夢?

血火殘影裡飄來一段雪白衣角,飄然渺然,握一折銜雲清風。

一絲知覺驟然複蘇。

是了。

——他是死了。

——因為他為生而死。

死亡如淵如海,而他終于從中抓住一線微茫縫隙。

鴛鴦冢錦繡雲彩見證着池中劇變,那具血肉在令人悚然的生死循環裡,逐漸長成人形。

然後命脈重築,織出骨骼,織出皮肉,織出發膚。

四十九個夜,生死池水經曆着無數次血染與清澈的交替。

煞氣環圍,隔絕了外界一切。

當生死池也無法容納過多的生殺,池水終于染成紅黑不分明的深色時,八方煞氣盡收,绯刃停止了顫動。

月夜之下,曾經漆黑的刀刃呈現出幽幽一抹碧痕。

一道人形執绯刃于手,走出了生死池。

僅僅兩個閑人在外等着,等得百無聊賴了,同時看見一人,黑發褪成雪一樣的白,碧瞳冷冷,沉默攜一柄橫刃行來。

霧逢春急不可耐,率先撥了段鴛鴦線過去試探。鴛鴦線操縱傀儡,測靈脈虛實更不在話下。他想瞧瞧绯刃改造的軀體适不适合做個傀儡,一試卻驚人——

此人靈脈顯現出翻天覆地的變化。

他已不再是魔族……不,遠遠不止!

非神非魔,非人非妖,非鬼非仙。

——世間絕無僅有的靈脈。

必是受生死池和绯刃作用,曆經生死輪回,斬斷了他的魔族之命。又替他重塑身魂,逆命道而行,扭轉了靈脈,成就千載難遇的根骨。

最終使他掌握绯刃,并将永生不改。

這樣的人,不知是否還能稱之為人。

白發青年掌心一翻,本該韌不可摧的鴛鴦線驟被吹斷!

他未揮出绯刃,這僅是刀下掠過的彈指一息。

沈欺冷漠望着霧逢春,眸光沉郁不動,身側绯刃寒光冷冽。

霧逢春平白折了段鴛鴦線,他對好看的作品總是寬容些許,今日懶得多生事端,聳了聳肩,隐入濃霧裡。

留下傅靜植,他朝着沈欺笑,欣慰道:“看來你無事了?甚好。”

沈欺沒有要回應他的意思,傅靜植也不惱,微微笑着:“我有一事,需聽聽你的見地。”

——“你想不想殺了重奕、毀去逢魔谷?”

“若是想的話,你我目的并無差别。”

沈欺谛視他良久,漠然颔首。

“那麼,”傅靜植真真正正地展顔一笑,“從現在起,你便是我們的同伴了。”

“你非人非魔,非是其他任何。”

“你将是我無渡城的绯刃。”

暗處迷霧隐隐,霧逢春目光幽幽,一絲鬼魅笑意劃過面容。

……看,多麼美妙啊。

那寄托求生渴望而重現于世的绯刃,往後卻要沉入日夜殺戮的泥淖,豈不正是……鴛鴦冢最完美的作品啊。

=====

後來傅靜植提到過他為何需要绯刃。

這個長了張年輕面孔的魔,在魔界藉藉無名,誰能料到是他殺了狄煦,神不知鬼不覺地頂替了無渡城主之位。

除去狄煦後,傅靜植将狄煦送到鴛鴦冢做了傀儡,又把無渡城的部下換了一輪幹淨,無渡城悄然改換了副天地,而外界還被蒙在鼓裡。

傅靜植并不熱衷到魔界抛頭露面,暫時也沒有對外昭告新城主身份的打算。為此,還付了唯一知情的鴛鴦冢一大筆封口報酬——即使對于魔界來說,此時的無渡城平庸無奇,根本無幾顆腦袋關注城中變化。

傅靜植對沈欺道出這些前情的時候,是在危墟之底。

他在這裡得到了沉沒的绯刃,以奇術解封绯刃後,又将它帶了回來。

喚醒绯刃才是第一步而已。

傅靜植要的不單是一把止于開光的兵器。

绯刃選中沈欺,于是沈欺成了六界唯一拿得起绯刃的人,但這又如何?绯刃不需要一個持刀人。

它等待的應當是神兵威勢不再橫沖直撞,傾天煞氣不再埋沒在野,它應當能夠被人化用到極緻。

由此,傅靜植把沈欺放進了危墟之底。

日複一日,沈欺一人獨處這片不毛之地,暴露在危墟之底激蕩的煞氣下,磨煉使得绯刃的法門。

危墟之底是座煞氣築成的牢籠,他破不開這座牢籠,就收不住绯刃的神通。

傅靜植派了一列魔族常駐危墟上空,以看顧之名行督視之實,他自己閑時也常常過來觀望,甚至把這兒當成了陪着藍鵲散心的去處。

危墟上空煞氣四溢,不是嬌小鳥雀該來的地方,攔不住藍鵲非要往外跑,有回掉下危墟之底,差點折翼其中。萬幸那次沈欺出手救了藍鵲,從此以後,傅靜植必定細細地護住他的小鵲,才敢帶它出門。

晃眼七十年過去,傅靜植俯視危墟之底一人一刀與巨大囚籠對抗,多半是看在沈欺救了藍鵲的份上,他偶爾還閑得和沈欺說說話:

“無渡城為我掌握,我怎可任它繼續碌碌無為?”

“魔族慕強好鬥,無渡城正缺一把趁手的兵器。”

“它需得鋒利無匹,讓魔族聽到它的名字,便能知道是我無渡城的東西。”

危墟之底場面正陷入膠着,沈欺進入危墟初期有所進展,最近的勢頭乏善可陳,绯刃頗有躊躇不前的趨勢。傅靜植接連看了幾天,時常想着丢些小玩意兒下去推他一把,念在他救了藍鵲的份上才作罷。

不過他也寬限不得太久了。

“阿绯,”他這樣稱呼沈欺,低語道,“還盼你莫要負我所望。”

危墟之底,層出不窮的煞氣幻化成怪物,它們源于绯刃,面對绯刃更加兇怖。怪物攻擊不循章法,總能吃準沈欺出刀的破綻,赫然來襲!

沈欺被怪物咬傷,也劈開成堆兇煞。可是這整片危墟之底煞氣合圍,總有怪物生生不息,他要抵抗的,是一座龐然巨物,是這座沉甸甸壓在頭頂的惡煞囚籠。

绯刃越強,它便越強。

他受傷、殺敵,一刻不停,周而複始的拼殺。

每年如此,每月如此,每日每夜每時每刻如此。

看不到盡頭。

他不需要思考,麻木地向怪物殺過去,用绯刃殺死它們,僅此而已。

左手完全僵硬,可能是绯刃太冷了。

有一瞬間,他想到了從前拉弦開弓的時候,那又怎麼樣呢,乘願弓早就折斷了,不知道丢到哪裡去了。

怪物殺也殺不完,绯刃吸收煞氣,刀刃那抹碧痕越重,冷意越是尖銳蝕骨,刺得沈欺左手一栗。

绯刃脫手,他慢了一拍,那把刀就掉進了怪物堆裡。

往前密密麻麻的怪物,數量之衆讓人頭皮發麻,绯刃不曉得落在哪裡,他手無寸鐵,前進不得。

沈欺幹脆止步,蹒跚支着塊岩礫而站,呼出一口濁息。

他忽而啟唇,或許是對傅靜植說話,或許不是:“我所見所遇,殺伐的因由雖然成百上千種,繞不開雷同幾樣。”

“除異,為了鏟除道不同者;掠奪,為了将觊觎之物占為己有;示強,為了肆意宣揚己身強大;洩恨,為了一雪前恥、得報冤仇。”

“還有一種理由,卻與這些有所不同。”

傅靜植在上空捧場道:“噢?是什麼?”

沈欺把左手伸到眼下,他看着掌心,道:“恐懼。”

傅靜植饒有興緻:“那多有趣啊。”

“與畏懼并生的,”沈欺輕笑一聲,意味不辨,“往往竟是殺意。”

他發出個奇怪的問題:“如果凡人路遇猛虎,當他擺脫不得,最強烈的心念是什麼?”

逃走嗎?

逃走總使人戰戰兢兢、提心吊膽,唯一能讓人徹底放心的,會是什麼?

傅靜植悠悠答道:“殺了它。”

“唯有親眼見到它被殺死,才會覺得安心。”傅靜植笑了一下,很是好脾氣的模樣,“對麼?”

沈欺張開左手五指,用力收起,力道之大幾乎撕裂剛剛愈合的傷口。

然後他紮進密密麻麻的怪物群,煞氣啃咬劇痛,他還是往更前方去,血流如注,但他總算不再感到僵硬或麻木。

一股勁風呼嘯,绯刃掀起滔天殺意,摧毀了沿路怪物,随風奔來沈欺身畔!

他碰到了刀刃。

陰森幽暗,煞氣布滿每一寸,仍然那麼冷,包裹着仿佛要摧折一切的凜冽兇相。

他拿起過它千百回,還是忍不住想退縮。

而這一次,他決絕地壓制下畏懼的本能,發狠攥住了它。

是的,越深的懼意,催生越盛的殺意。

隻是哪怕心存殺意,常人有朝一日遇到猛虎,偏偏會被恐懼絆住,不敢上前面對它。

而绯刃,他要做的,就是利用畏懼帶來的殺意,将擋在身前的猛虎,盡數誅殺。

——激發他的懼意,壓抑他的懼意,掌控它的殺意。

“回去了,小鵲。”傅靜植對藍鵲招了招手,眼睛裡漾開快慰的笑意。

已經不用再看了。

绯刃不日将成。

又三年,危墟之底煞氣盡消,重歸绯刃之中。

绯刃重見天日之日,是無渡城最鋒利的一把兵器煉成之時。

它以漆黑罩袍加身,遮蔽身份和過往。從此,一柄幽煞橫刃遊走魔界至暗之處,無往不勝,不見敗績。

萬骨窟一夜夷平,流離十二州訇然破碎,無渡城因此聲名大噪。

偶然目睹過绯刃的魔族見到的,是月下一襲鬼魅黑影,兜帽罩袍撐出森森人形,左袖探出一柄橫刃,泛着幽綠冷色。

那便是收割魂靈的災厄,有如惡煞傍身,所過處邪祟夢魇,群魔避退。

直到逢魔谷覆滅,這把驚世神兵斬下重奕後,意外地流落不見。自始至終,它徒具人形,而衆魔不曾見其具有顔面,故而每每提起,都言——

“绯刃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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