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動、别動,叫你别動聽不見嗎?!還不給我停下!!!”
一豆蔻少女,兩丸眼兒怒目圓瞪,對着雙手的斧頭破口大罵。
黑白雙斧正震顫不絕,叫她握都握不住。斧頭的震動掀起猛烈氣流,吹得她一黑一白兩條辮子左右晃蕩。
“姑奶奶诶,你罵自己的兵器幹嘛?”
少女身邊蹲着個紅發魔族,噓了口氣:“反正沒用,等過個幾天它習慣了,自然就消停了。”
“它這鬼樣子,讓人怎麼殺人殺得順手?”雙辮少女氣得面目猙獰,“抓回來一群雜碎,就等着我馬上去殺個痛快了!”
紅發魔族聳肩:“這不是城主把阿绯接回來了嗎?你的寶貝斧頭沒給吓碎了,已經是英勇不凡了哇。”
猶記得城主第一次把绯刃帶回來的那天,無渡城的所有法器不約而同地報廢了——越是通靈的珍奇寶器,越是畏懼绯刃裹挾的惡煞。輕者遇之瑟瑟發抖,重者幾乎遠遠落荒而逃。
法器們齊齊自閉了很長時間,後來才勉強習慣了绯刃的壓迫感。不料绯刃一朝失蹤,丢了幾個月再度尋回,無渡城的法器又得從頭開始适應一回。
雙辮少女和紅發魔族守在無渡城入口,與绯刃隔着甚遠距離,方圓百裡的法器仍然兩側戰戰,各有各的抖法。
少女把兩把斧頭甩進地裡,暴躁地往上一跳,斧頭被踩住不抖了:“那我們什麼時候能去殺了那些東西?”
“不行我用手也可以,”少女舔了舔嘴角,盈盈眼珠裡透露出嗜血光芒,“直接扯開它們的喉嚨,或者把它們的心生挖出來吧?它們的血就全都會噴出來,熱烘烘的血啊,肯定特别好看!你要不要嘗嘗?要不要要不要?!”
說着說着,她不加掩飾地狂笑出聲,嬌甜容貌染上暴虐的血腥色。
“不要了吧我的姑奶奶,多倒胃口啊。”
紅發魔沒被吸引,而是愁雲罩面了:“再說了,要是真弄得到處是血啊肉的,那麼髒,你确定能打掃幹淨嗎?城主發現的話咱們怎麼交待啊。”
“……”
想想也是。
“啊啊啊啊啊!!!”少女怄得要死,沖着空曠處拳打腳踢,散出的煞氣胡亂沖撞,炸得旁邊水池裡錦鯉亂跳。
水珠剛巧不巧濺在她臉上,少女殺心乍起。
又是想對錦鯉下毒手的一天,但她咬牙忍住了。
因為他們的城主是個在魔界養錦鯉、遛藍鵲、造青山引碧水的魔中奇葩。在無渡城随意搞破壞,必然惹惱城主。而惹惱城主的下場,他們都不是很想去了解。
從前無渡城和大多數魔界地域沒有不同,風格粗犷恣意,讓人一看就曉得是個妖魔洞府。自從傅靜植奪了狄煦的位置,就換掉城中人馬,推翻了整座城,重建成現在這般模樣。
改造後的無渡城風景宜人,并不輸瓊樓仙境。真要細究差别,這裡無雨也無晴,無風無動,百年如一的陰雲天象。
無渡城地勢曲折,單一個城主居處,回廊千重水也千重,迂迂回回迷人眼波。若是僥幸識破路中迷障,轉過無數曲徑,經過七道虹橋卧波,便能見到一座水榭。
傅靜植時常往這處觀景,今日并不例外。
臨水觀石,廊下錦鯉嬉戲,藍鵲鎖在金籠中。
他身後站着一人,墨黑罩袍覆蓋全身,白發束進兜帽裡,隻現出一張神情淡漠的臉。
“找我何事。”沈欺道。
當年走出生死池後,曆經一番交涉,他答應了傅靜植的提議。
傅靜植要鏟除異己收攬魔界,他要逢魔谷煙消雲散,二者有相通之處。于是由他成為绯刃,成為無渡城一把震懾魔界的兵器,绯刃和無渡城将會休戚相關,直到二人目的達成。
談到最後一則,沈欺卻對傅靜植說,要绯刃除去和無渡城為敵的魔族可以,但不能再牽扯其他族類。
傅靜植聽後若有所思:“你是顧忌凡人呢,還是神仙?或是……二者皆有之?”
“阿绯放心,”傅靜植笑得溫溫和和,“畢竟神仙也好,人也好,我都沒有害他們的興趣。”
随後他說了句奇怪的話:
“魔族麼,當然就應該殺魔的啊。”
往後沈欺發覺,傅靜植竟真不是說謊。
他雖然把無渡城造得像個仙境,也是真的對仙界不感興趣,唯獨熱衷踐踏魔族,對征服魔界抱有勃勃野心。
無渡城不曾公開绯刃來曆,依照商定,待到逢魔谷傾塌、無渡城一躍作為魔界至強時,傅靜植就不幹涉绯刃去留——隻消沈欺确保,他離開後不可阻礙無渡城的手腳。
可是一切事畢,傅靜植又大動幹戈,不惜突入長生肆,把“绯刃”帶回了無渡城。
沈欺眉眼拂過涼薄之意,勾唇一笑,噙着淩厲的諷刺:“你要反悔?”
“絕非此意,”傅靜植飛快地澄清,“我不喜做那般失信之人。”
他今天沒再穿那件厚重的錦裘,露出一截脖子,烏黑束帶在上面纏了一圈又一圈。曾經有人問起這副打扮,傅靜植隻說那是他一個死敵留下的傷疤,沒有辦法消除,隻好花費心思遮擋。說着深深一笑,道出個名字:靈山。
此時傅靜植接着道:“重奕死後,绯刃消失不見,起初我是不曾去找的。”
逢魔谷一戰,無渡城折損不小。重奕是死在了绯刃刀下,然而當時整座逢魔谷的煞氣積而不發,别無他法,全都由绯刃一己之力承下。
沈欺傷勢慘重,绯刃過往的勝績無一不是從生死殺戮中而來,也從未有這般兇險。他重傷陷入昏沉,甚至無意識将绯刃脫手。
浮浮沉沉,他自身不知道輾轉到哪裡,像是在魔界深處,又像是到了兩界交際。
當他再度睜眼,已經身在仙界鹿柴坡。
醒來之後,沈欺僅存一段模糊不清的回憶。也許是天命捉弄,他昏迷的時候似乎撞到了一處仙蹤隐。
仙蹤隐,沈欺略有聽聞,是上古所用往來仙界的陣法,法印呈金色,當今幾乎絕迹。命無仙緣者、心有不端者、妖魔險惡者皆不可近。
他原本并無仙緣,命定入不了道、成不得仙。終有一日觸到了天上仙界,竟是因為绯刃逆轉命脈,錯使仙蹤隐放行。
如此巧合的一步陰差陽錯。
鹿柴坡山清水秀,一隻靈鹿路過,叼起了他的衣袖。
左腕拘靈幻化假象,隐去了他的修為與形貌。
三兩成群的靈鹿奔來,前來采仙草的兩位神仙發現異狀,在樹下撿着個重傷的人,黑發少年模樣,身畔靈澤環繞。
鹿柴坡仙人把沈欺當作誤入的小仙,就算醫仙無藥看出了蹊跷,也隻當他是個靈脈奇異、沾染靈澤的凡人。
——無人知他非仙非魔,因而隻需要任意一族的氣息,便可僞裝各族。
延蘭仙草可治傷情,沈欺依靠拘靈隐瞞身份,留在了無中生有,做一個清閑算賬的假神仙。
直到拾異山驚變,雁城花醒驟起變故,林林總總的天意人為交織,拜入雲瀾府。
傅靜植無從知曉沈欺這番機遇。
沈欺誤打誤撞到了仙界,绯刃也不知道失散去了哪裡,傅靜植最初沒有尋找,是存了放任的意思不假。
他要是當真想尋回绯刃,不至于拖延到現在。
沈欺流連仙界的這段時日,無渡城沒有一日懈怠,忙于一件事——剿殺逢魔谷逃兵。
“逢魔谷雖不複存在,”傅靜植惋惜道,“可惜,其中的魔卻還未除盡。”
逢魔谷殘餘的魔族趁亂逃走,加之绯刃失落,傳聞被有心人盜去。外界傳得風風雨雨,幾乎認定了無渡城一旦失去绯刃,恐怕就此一蹶不振。
傅靜植幹脆将計就計:逢魔谷殘留以為绯刃失蹤,必然趁虛作亂、反撲無渡城。他盡可借機揪出潛伏各處的逢魔谷黨羽,來個一網打盡。
至于绯刃,世間清楚它身份的人寥寥,無渡城之外唯有一個霧逢春——且出于交易守口如瓶。外人不曉得绯刃早已認主,還以為奪得绯刃刀身就能收服刃靈。
無知貪婪之輩,不至于叫傅靜植放在眼裡。就連千歲得到绯刃,他其實一早知悉了,卻不緊不慢地動身,施施然晃蕩到冥界。
去到了冥界,傅靜植也不急着拿回绯刃,反而被長生肆的賭簽吸引,一局又一局,輸光了全身家當。
這才騰出心思,稍一思索,明白了千歲的陰謀。
自從他踏進長生肆,便發現了沈欺的行迹,亦是發現了千歲派來跟蹤沈欺的仆從。
傅靜植心說有趣,命無渡城的魔隐在暗處,端看千歲的謀劃能夠施展到哪個地步。
這一看,冷不防就看出了嚴峻問題。
“倘若還活着的,是逢魔谷其他任何的魔,我也不必再來打擾阿绯。”傅靜植緩緩道。
沈欺容色丕變。
“……你懷疑重奕未死?”他開口道,音色是自己都不曾意識到的冷肅。
“那天你我看得很清楚,”沈欺啞聲,“重奕身死魂消,已成定局。 ”
身死魂消,就不會有重回于世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