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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千夜晚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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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是,你說呢?”

沈欺實打實地愕然了一番。

安慰同情之流,有時候或許聽來舒心,然則全無用處。沈欺胸口騰起一股近于好笑的氣惱:蔚止言怎會覺得他需要這些?

蔚止言早有預感般,無可奈何地笑了笑。

“你肯定是不願答應的,對嗎。”

“疑是,你不記得痛不痛了,”全數情緒斂進了眼底,蔚止言仍是笑,端是毫無破綻,他是笑着望向沈欺的,“可我現在,覺得很難受。”

“既然你不肯……”

那雙眼睛裡隻容下沈欺一個人,眼睛的主人說話了,他說:“疑是,那要不然,你安慰一下我吧,好不好。”

沈欺心尖一跳,眼睫輕顫。

一堵冰河橫沖直撞,不期然風傳花信,不知不覺,冰川已成春日晴柔。

等他回過神來,已經攥住了蔚止言的衣袖。

順着雲錦織物,沈欺碰到蔚止言手背,觸感一片冰涼——蔚止言不知怎麼弄的,護身仙障也忘了支起來,他在雪裡待了多久,就生生地受了多久的凍。

堪稱昏了頭的疏漏,竟能發生在蔚止言身上。

沈欺反手握住蔚止言手腕,渡了靈澤過去,等摸到的是個活人溫度了,另一隻手勾住蔚止言下颌,把他的臉扳過來。

“不是說難受麼,”鼻尖幾乎挨在一塊,沈欺就着極近的距離,上下掃過蔚止言。眼風停駐在他那端方無比、沈欺看來卻分外礙眼的笑容上,深深蹙起眉頭,“不想笑就别笑了。”

“很難看。”沈欺道。

蔚止言瞳孔裡乍現訝異之色,他沒讓這一瞬的失神流露出來,眼皮子眨了眨,隐晦地壓下了異狀。道:“好。”

話落,蔚止言才意識到,他又笑了。

因着他剛才在想,诶,疑是送給他的“難看”二字評價,可真是毫不留情啊。

蔚止言立刻不笑了,一張臉轉頭變得愁雲慘霧,喪氣道:“那我可以哭嗎?”

沈欺欣賞完一場高超的變臉技藝,不輕不重觑蔚止言一眼:“随你。”

蔚止言就當沈欺同意了:“那我要開始哭了哦。”他已然擺好了潸然欲泣的架勢,哭腔順手拈來:“疑是,借你的肩膀給……”

能不能真的哭出來是無人知曉了,隻因蔚止言淚眼婆娑到一半,冷不防被沈欺拉進了懷裡。

小舟搖晃一下,鋪滿細雪的湖面蕩開漣漪。

蔚止言半個身子落進沈欺懷抱,剛想擡頭,被沈欺摁住了後腦,頭頂有人道:“這樣夠了麼。”

沈欺抱緊了懷中人,不露聲色,而舉止輕柔。

這樣夠了麼。

……安慰你。

困在一片天青衣袂彙成的川流之中,令蔚止言恍惚了一瞬。眼前的雪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青年的長發。

萬千霏霏雨雪,比上這捧如瀑的雪色,也要黯然無趣。

蔚止言彎起腰身,心安理得把腦袋窩在沈欺肩上,摟着白發青年的脖子,摟得緊緊的,生怕他逃脫了似的。

“夠了的。”蔚止言枕着沈欺的肩,悶悶笑了聲。

屬于他人的氣息透過衣物鑽進皮膚,沈欺頸側發癢,蔚止言的笑聲還煩人地過來添亂,沿着耳廓一路傳進胸腔,所過之處灼熱不散。

沈欺想的是點到即止,蔚止言過上了瘾,颀長身量非得縮進沈欺懷裡,好久還沒有要放手的迹象。

忍耐的意思所剩無幾,沈欺推了推蔚止言:“好了沒有。”

蔚止言意猶未盡:“還不成呢。”

他是打定主意,要賴在沈欺懷裡了。

沈欺不欲縱容蔚止言這番肆意妄為的行徑,聲線冷冽:“那我還要往下說麼,你不聽了?”

“要聽的,”蔚止言早有兩全之法,純良爛漫地道,“像這樣,我抱着疑是聽就行了。”

好一個無理要求,沈欺氣極反笑:“那你還是繼續難受着吧。”

話雖如此,手下收了氣勁,沒放開蔚止言。

蔚止言向來善于在沈欺翻臉的時機頂風作案,當沒聽見前面那句冷言冷語,不受影響地提醒他:“疑是,該說到仙界了。”

打也不想打,罵也罵不動,沈欺又能怎麼辦呢,隻好抱着一隻比他還高出不少的累贅,一邊講起逢魔谷陷落後的事。

“逢魔谷一戰,重奕敗于绯刃,我也為他所傷,昏死過去。”

“醒來時,便是到了鹿柴坡。”

無渡城與逢魔谷之争持續多年,以重奕身死魂消、逢魔谷落敗收尾。

那天,重奕在魂魄消散前自毀靈脈,作出最後一擊。那一招所挾的撼天動地的威勢,幾乎全讓沈欺承受了去。

逢魔谷天塌地陷,绯刃從沈欺手裡脫落出去。

沈欺帶着一身重傷失去了意識,不知跌落哪裡。

當他睜開眼睛,正躺在一間陌生房間裡,他的相貌大改,修為也不見了。

沈欺不動聲色,摸到左手腕上的青銅镯。

他和傅靜植拟了個約定,或者,也可以說是交易:逢魔谷傾塌後,隻要不妨礙傅靜植收服魔界的圖謀,無渡城任他去留。

重奕死去,逢魔谷潰散,血仇化作的執念徹底了結。

他自認已無所求。

至于别的念想,到底隻是忽現的一點浮光掠影。如同暗街外面盛開的京郊梅林,不應谷偶然相逢的春晴,都應當被封進瓶中,沉入心湖。

因而昏死之前,趁着逢魔谷一片大亂,沈欺用最後的力氣,戴上了拘靈。

這樣,不論他是死是活,無渡城也好,别的魔族也好,誰也無法輕易找到他。

那時他已經是強弩之末,本來擔心餘力不足以打開拘靈,還好,如今看來,拘靈如預想中的生效了。

還有一些超乎預想的情況。

如果他沒看錯,他眼下所在的地方,是一家醫館。

醫館裡外靈氣充沛,仙澤無處不在,就連他手上的拘靈镯,都萦繞着一股溫和靈澤。

床前一扇花窗,窗外溪水潺潺,浮岚暖翠。沈欺撐着手肘坐起身來,久違地茫然不已。

毋庸置疑,這裡是仙界。

……他怎麼會來到仙界?

沈欺抓不住絲毫頭緒,隻記得昏迷之前似乎是感覺到一點柔和的光華,但又迷迷蒙蒙,似真亦幻,想不起确切的情狀來了。

後來,沈欺卧床養傷的期間,會聽到無藥先生給小桃子講解仙術,有一次,她們提到仙蹤隐三個字。

沈欺在魔界也聽說過這個名字。

仙蹤隐,古時流傳于仙界的傳送法印,能使人穿梭仙界與其他各界之間,除了身具仙脈之人無法通過。

仙界早已不再使用仙蹤隐,古早時期流落各界的法印也被清除,但留下了極少的例外。逢魔谷就曾經發現過一處仙蹤隐,群魔使了各種手段嘗試破解,包括假借仙澤掩飾魔族靈脈、試圖蒙混過關,那個法印卻立刻裂開了。

聽無藥先生這麼一說,沈欺有了個猜想。

他可能就是遇上了仙蹤隐,憑借绯刃塑造的奇異靈脈,被法印判定為可以通過之人。

又是一日,聽說他醒來了,離煜和袁承過來探訪——那天他們依舊為了無中生有的點心菜譜大吵一架,離煜摔門而出,卻見一個血人倒在門前,看起來像個修仙之人。兩人吓了一跳,趕緊把人送到醫館來了。

當離煜問起來曆,沈欺不方便透露真相,借着仙蹤隐的名目說了段故事,讓人相信他是一個靈脈異常、誤入仙界的平常人。

傷情逐漸好轉,沈欺除了養傷整日無所事事。本該趁真相顯露前盡快離開,無中生有店裡迫切地需要招攬一個賬房夥計,離煜相中了沈欺的眼力,幾次過來遊說。

逢魔谷一倒,便又無事可做,也無處該去了。

誤打誤撞,沈欺就此留了下來。

整個鹿柴坡,知道沈欺不是神仙的,滿打滿算就是醫館和糕點鋪子這三位。他們聽信了沈欺的話,把他當成靈脈奇特的凡人,出于陰差陽錯來到仙界。

既然救了他,也不忍心中途把人送回人間,三人遂共同守住了這個秘密,叫沈欺對外以仙人的名義自居。

畢竟,但凡有了仙澤加身,在外人看來,沈欺就和其他神仙沒有差别——隻要不去查探他的靈脈。

很快,無中生有的顧客們發現,店裡多了一位黑發黑瞳的小仙。

沈欺不問世事,隻埋頭算賬,閑時充當各項跑腿的差事,居然覺得很是悠閑自在。

被拘靈封住一切的“沈小仙”,不用與鹿柴坡之外的任何事情有所牽連,隻做一個想安靜養老的人,聽起來也不錯。

至于其他的,他省得去想。

直到拾異山一行生變,鬼燼枝釀成禍害,一下子把他養老的心願攪亂了。

那以後,仙界幾次遇險,事态一路變化。

從始至終,沈欺從未摘下拘靈,一是判斷危險可控,不必洩露底細;二來,他也想試試,不是绯刃的他,究竟又能做到幾何。

一個隻懂仙術皮毛、“假扮神仙”的“人”,遇到難題,當然會感到棘手。

以沈欺喬裝出來這個身份的術法道行,處理不了鬼燼枝,逼不出赤鱗珠,也不可能打得過華瑤。未免被人看出蹊跷,沈欺權衡過後,一律盡力掙紮一番,估摸着差不多到極限了,就幹脆地——裝作暈過去。

這種打不過有人收尾的體驗着實新奇,沈欺一回生二回熟,裝昏迷倒是裝出來了一些趣味。

不過每一次,得是确定有援手過來了,他才能放心地倒下。

拾異山那場鬼燼枝之禍,沈欺察覺拾異山迎來了厲害的仙師,即是九舜宗賀霁、楚霈。鬼燼枝留給他們解決綽綽有餘,沈欺及時收手,将打算逃竄的鬼燼枝交給了師兄弟二人。

九重仙阙,路遇華瑤發難,沈欺自然也不會真給華瑤奪去了靈脈。料想雲瀾府已經有人警覺,沈欺佯裝不敵,下一刻,蔚止言果然趕到。

隻有一處,他唯獨失算了一處。

赤鱗珠誤入靈脈,依靠他本身的修行,轉眼就能逼出赤鱗珠來。

他卻不能。

那麼做,無異于原形畢露。

赤鱗珠是個意外,這個意外又過于麻煩:把自己摘幹淨意味着露出馬腳,而繼續裝相實屬浪費時間——按常理來講,修煉出同等修為才可以取出相應數額的珠子。比照沈欺假裝的這個修為,那要裝到何年何月啊。

沈欺已經開始考慮是否一走了之算了,偏偏的,雁城他遇上的是蔚止言。

蔚止言行走人間時慣來使用蔚止言的名号,難怪不管是在逢魔谷,還是在無渡城,他從來沒有聽誰說起仙界這号人物;來到仙界,沈欺問過小桃子,問鹿柴坡的神仙,大家都不清楚哪裡有這個稱呼的神仙。

而雁城花醒之夜,雲瀾府賓客如約而至,隔得遠遠的,沈欺聽見一道熟悉的聲音。

恍然從幾百年前涉水而來,沈欺差些以為自己心生幻覺。

雲端仙人自天邊乘風而下,白衣穿過風花雪月,提燈行來,至賞花台前,微微一笑,與衆人道:

“雲瀾府蔚止言,見過諸位。”

沈欺愣了一下,幾案上一隻杯盞摔落,停在他腳邊。

他這時才知曉蔚止言的身份。

他不曾想過刻意再見蔚止言,卻在前往雁城醫仙院的路上,無端偶遇一身白衣勾勒出的人影。

他更不會想過,華瑤挑着雁城花醒的日子行竊,潛入雁城作祟的華瑤化神與他們狹路相逢,赤鱗珠突然落到他手裡,飛速融進了靈脈。

當着大庭廣衆的面,沈欺無法取出赤鱗珠,又被一衆神仙環繞,想神不知鬼不覺地走掉也難了。

由于赤鱗珠這件變數,驚動了雲瀾府兩位府主親自登門。這場招生交流最後的結果,沈欺竟答應了拜入雲瀾府。

自那以後,他失算的事情就越來越多。

比如蔚止言就是雲瀾府登仙樓的守樓人,多年前還是天真無瑕的神仙公子,不曉得受了什麼刺激,變成了一個不知臉皮為何物的模樣。

比如在夜來風雨别院看到了乘願弓,四分五裂的斷弓被人重新補好了,收在一隻蒙塵的弓匣裡。

此外,沈欺切切實實體會了一把仙府求學的感受。和每個雲瀾府弟子那樣,面臨着課業的摧殘,還要接受運氣的捉弄,被選中為群仙試的參試者。

他對仙界百草一竅不通,臨時抱佛腳,跟随蔚止言前去歆州遊學。

過後想想,去歆州的決定,即是注定了将會有事發生。

歆州盛傳魔物作亂的消息,流言甚嚣塵上。又是逢魔谷,又是碧瞳之魔,如此巧合的形容,沈欺都快懷疑有逢魔谷的魔物用他的臉招搖過市了。

但是并不可能。

绯刃以無形之形行走魔界,從不展露身形。見過“绯刃”真容的,隻傅靜植、霧逢春兩個,這兩人一門心思撲在折磨各自領域的倒黴蛋上,目前不屑于同仙界為敵。

而且……被活人看見行兇現場,如此大的破綻,不是這兩個惡人的手筆。

其餘見過他臉,又是魔族的,隻有逢魔谷的魔。

逢魔谷已毀,就算留有餘孽,一個形單影隻的魔,有本事逃到仙界,還鬧得滿城皆知嗎?

沈欺心中存疑,借由蔚止言查探得來的線索,他研學百草之餘,暗地裡審視着歆州各色人物。

當研習醫仙甘葵帶領他取藥,路過白鹭渚醫館主人紀桓的居處,一幅挂在書案旁的畫卷映入他眼簾。

沈欺定睛一看,那畫卷上的人,好巧不巧,竟是他本人。

——而這般一頭黑發的形貌,隻在他成為绯刃以前。

沈欺前思後想,終于記起來一點。

一件小的早就被他忘得一幹二淨的事。

還是逢魔谷使者的時候,他放走過一個小醫仙。

當時重奕命令手下心腹煉制仙人獄,秘密擄來大批仙者和道人。沈欺得知的時候,仙人獄裡已經堆滿了廢棄的屍骸。

有個小醫仙被丢進即将成形的仙人獄裡,和他一同被投入仙人獄的都斷絕了生息,獨有他僥幸留了最後一口氣。雖說活了下來,醫仙也近乎淪為了一具活屍,承受不住煉獄光景,仙根廢退,靈脈破損,心智崩潰。

仙人獄煉成,殘留的原料失去了用處,負責看守的喽啰們蠢蠢欲動,打算把醫仙剩餘的價值盡情搜刮一番。

沈欺撞上這一幕,頓生厭惡,支走那群貪婪魔物,順手放走了醫仙。

醫仙那油盡燈枯的慘相,不一定活得下來。沈欺有事在身,姑且給醫仙止住身上蔓延的傷口,再指了個逃出魔界的方向。

至于醫仙能不能逃出去,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事實來看,當年的醫仙确實成功逃出了魔界,活了下來。

隻是……活下來的過程,興許用了不少的手段。

畫像引出疑心,沈欺将猜忌目光轉向紀桓,順水推舟,識破了紀桓殘害同道的手法。

歆州邊界封鎖,大有一日查不出案犯就戒嚴一日的架勢,紀桓瞞得住一時瞞不住一世,必定策劃出逃。

沈欺故意提起一部話本《緣錯》,借虐戀文學裡的橋段,隐晦地提示蔚止言。

《緣錯》主人翁用新傷掩蓋舊傷,将惡人僞裝成受害者。紀桓則是用最近所有的鬼燼枝遇襲者,迷惑局外人視線。

實際上,紀桓計劃下手的隻有十三名仙人,這十三人他原本打定主意徐徐圖之,從四百六十前就開始謀劃,逐個埋下鬼燼枝的禍患,多年來小心謹慎,還隻對其中之五動手。

聽聞逢魔谷傾塌,紀桓铤而走險,将計劃提前了。他很快出手将剩下八人的修為盡數奪走,為了擾亂追查,故意大量地散布鬼燼枝。

仙界有關鬼燼枝的案件一時間層出不窮,真正受到紀桓加害的仙人蒙混在其中。這一手藏葉于林的心計,的确使得案情表象變成一團亂麻,讓方寸司查案進程陷入窘境。

至于破解的關鍵,和《緣錯》所寫的一緻。

《緣錯》主人翁的破綻在于兩重傷痕,而紀桓的計謀,破綻在于兩重鬼燼枝的痕迹。

那些受到鬼燼枝侵擾的仙人,身上僅有一重鬼燼枝侵蝕痕迹的,是此案的幌子;身上留有兩重痕迹的,才是幕後兇犯真實的居心所在。

找出真實的受害之人,那麼,離查出兇嫌也不遠了。

不負沈欺所望,蔚止言聽了他講的《緣錯》情節,觸類旁通,立馬就厘清了眉目。

蔚止言指引方寸司以兩重傷痕為契機開始盤查,揪出幕後主使。同時紀桓早有察覺,連夜動身逃離白鹭渚。

沈欺向紀桓借天工匕,正值紀桓出逃的關頭。有人突然來訪,紀桓頓起殺心,沈欺裝作無意地提出甘葵還在等他,引得紀桓心生顧慮,殺意暫歇。

紀桓煞費心機仍然是棋差一招,在白鹭渚出口被蔚止言攔下,為甩開歆州守衛,紀桓殺招頻出,不僅操縱了幾名醫仙,更制出有害仙靈的陀地花之霧。

起霧的那一刻,沈欺正随同甘葵仙子,在白鹭渚藥房學習制藥。

有蔚止言和歆州方寸司,沈欺本來無意插手紀桓鬧出的這場風波,給蔚止言抛出一份線索就夠了。但當這陣詭霧掀起,他改變了主意。

紀桓不惜利用流言憑空捏造一隻魔族,放肆至此的話……

他就将計就計,讓流言中的“碧瞳之魔”現身。

借着陀地花之霧的掩飾,沈欺悄悄打開弓匣,拿出乘願弓。

故意發出的動靜引起了甘葵注意,然後沈欺聲東擊西,開口讓甘葵小心身後,實則趁着甘葵回頭,讓她昏睡了過去。

甘葵醒來以後,陀地花之霧已經解除,藥房角落裡還倒着一個人影。

那位來自雲瀾府的仙友仍然不省人事,等到甘葵的師兄前輩們趕來,才把他救醒過來。

甘葵理所當然地,隻當沈欺是昏睡了一夜,不曉得沈欺從頭到尾都是清醒的。不僅如此,她昏過去的那段時間,沈欺根本就不在藥房,隻是在她醒來前趕了回來,營造了一幕從未離開的假象。

那晚甘葵仙子以為應該在藥房裡的人,松開拘靈恢複了容貌,引來一股煞氣環繞身畔,降臨于白鹭渚,便成了傳言那般的“魔”。

沈欺公然露面,是結束自己一時心軟導緻的禍害,也有一道他不曾深想的起意。

……陀地花之霧阻隔了方寸司守衛,蔚止言孤身迎戰紀桓和被他控制的醫仙,恐怕力有不敵。

盡管後來他才曉得,蔚止言以寡敵衆是真的,寡不敵衆,那斷然是假的。

就算他不出手,蔚止言也不可能落敗。

他竟然是到蔚止言解開了拘靈,才完全地确認——蔚止言日常那些“術法平庸”的作态,無一例外,一概是演的。

結果多管了閑事,還被蔚止言捉住,被揭穿了僞裝,連哄帶騙地慫恿着,參加了群仙試。

想到這兒,沈欺不禁冷笑,又想揍蔚止言一頓了。

拜這趟群仙試所賜,無妄招來忘憂都的一場誤會,差點被錯怪成是他拿走了太胥圖。

可沒有這場誤會,他也不會再見到沈燃香。

“燃香和太胥圖的淵源,”沈欺對蔚止言說,“你應當能猜到了。”

太胥圖裡走過一遭,要說猜不出來才是虛僞了。蔚止言道:“因為魇魔?”

沈欺應了聲是。

“逢魔谷派來人間的那隻魇,我們想盡了辦法,傷不得他分毫。”

“廣集修道之人,或可與之一戰。然而有逢魔谷散播的太胥圖傳聞在前,十國舉全朝之力追剿道門,各國道術由此式微。”

“求救無門,”沈欺道,“燃香他……自己打開了太胥圖。”

那晚,沈燃香一個人揣着太胥圖,偷偷跑出了太子府,迎頭直面魇魔。

少年人想的很簡單,有了太胥圖裡的三味火,就有希望除去那隻魔物了。

隻不過,即使他燃盡了命魂,也沒能徹底成功罷了。

飄渺一縷歎息,揉碎進風聲裡。沈欺低眉,道:“我無論如何,想不到他會做出這般舉動。”

他怎麼想得到,與父母一樣,沈燃香也是被一場火雨帶去。

而且這一次,要眼睜睜地看着他被無盡火焰吞噬。

沈欺阖上眼,蔚止言哄勸般地,輕撫他的長發。

呼出一口濁氣,沈欺張開雙目,再道:“燃香被小姑姑帶回皇宮撫養,過了十五年,我才知道他還活着。”

“本來是件高興的事,但他長大後的性子,實在是,”沈欺難得拗口了一下,表情有些奇特,“非常惹人嫌。”

他給出個評論:

“蠻橫,頑劣,張揚跋扈。”

完完全全是沈欺讨厭的樣子。

且毫無自知之明,行事無比幼稚。沈欺差點想放棄管教他,後來沈燃香學乖了些,沈欺對他有所改觀,才給了他一點好顔色。

蔚止言驚歎:“燃香弟弟……以前是這樣的啊。”

和他見到的差别恁般大。

妖怪客棧裡的燃香弟弟多可愛啊,絲毫不像沈欺口述的那個暴戾小太子。

大約也隻有那次集市上,黑狐精無事生非,沈燃香出手教訓它,氣勢裡看得出小太子的驕然傲氣。

“是啊。”沈欺低低道。

“起初我也覺得不像。”

“多看幾眼,便明白那是他。”

縱使身魂俱消,隻殘留一道意念,那确确實實就是沈燃香,不會錯。

“假如沒有逢魔谷,也沒有魇魔,爹娘可以看着他長大,”沈欺道,“他也許就是妖怪客棧裡的那個小掌櫃吧。”

說完他心想,哪怕這是一道脫口而出的假設,也太圓滿了。不由得,沈欺有些失笑。

可惜嘴角僵硬無比,到底也沒能笑出來就是了。

“那你呢?”

肩窩裡那顆腦袋動了動,蔚止言順着沈欺的假定,問他:“你會變成什麼樣子?”

一時間,沈欺叫蔚止言問倒了。

“……不知道。”沈欺最終也給不出答案,隻搖頭,複道,“我也不知道。”

因為這道假設,本身就是一座不存在的世界。

在不存在的世界裡,誰也不知道他會是什麼樣子。

但那也沒什麼所謂,從未存在過的世界裡有他的家人,光是這樣,已經是最圓滿也沒有的想象了。

最圓滿的,始終是想象。

雪不停地落,沈欺讓飄渺無窮的飛花攫住視線,眼中落滿虛無的光景。翡色雙瞳剔透一片,似乎一碰即碎。

忽然,蔚止言慢慢地拍了拍他的後背。

“疑是,”蔚止言将聲音放得很輕很輕,“難過的話,就告訴自己吧。”

不用一直忍耐,不用藏起來,也沒關系的。

沈欺周身一頓,神色劇變。

他似察覺極大的危險,又似懷裡的人化身成洪水猛獸,他避之不及,猛地放開手,轉頭欲走。

卻是腰間一緊,被人單手箍住腰際,讓他動彈不得。相對地,還有一隻手,極輕柔地遮住他的雙眼。

蔚止言矮身抱着他,頭沒有擡起,仍是埋在他的頸窩,告訴他:“放心,沒人看得到的。”

我也看不到。

蔚止言心說。

這樣你就不用躲了。

不用再躲起來了,沈疑是。

眼睛被捂住,什麼也看不見。沈欺雙眼隐匿在黑暗裡,眉眼處抵着一隻暖熱的掌心。

像一隻被溫柔囚籠俘獲的困獸,他一言不發,動也不動。

不知過了多久。

蔚止言指縫間滑落兩行水痕,滾燙得幾要灼痛他的皮膚。

他捂住沈欺雙眼的那隻手不動,偏過頭,很輕地親了親沈欺頸側。

風漸止歇,飛雪收起盛大來勢,輕悄悄綿綿而下,接住那一滴無人看見的眼淚。

撲簌簌,和着柔緩的落雪,湖心靈木掉落幾片銀羽葉。

溫熱心潮如波瀾生起。

那些沉重不堪的心火暗瘡,積年不消的霜刀冰刃,從此都将融化在這場溫柔的雪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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