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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幾回魂夢(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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绯紅的天幕下,血海奔流,赤浪翻潮處,荊棘滋生。隻有岸上一白一碧人影,是陰森幻境裡兩抹明淨的顔色。

沈欺松開手,放過了蔚止言的衣領,冷靜了個十之八、九。

蔚止言管不上被扯亂的領口,如釋重負。沈欺移開身下這人搭在他腰後的手,待要起身,不期然掃過海天之間,動作猝然而止。

幻陣裡遮天蔽日的紅與黑,光影紛亂瑰怪,蔚止言的面貌浸染其中,不可避免地照得明明滅滅。

沈欺心尖莫名地一悸——

一陣難以名狀的熟悉感擊中了他。

幻陣裡,海角懸崖下起血雨之後,他就感到了熟悉。過後他想起來,是因為這個幻陣,像那次萬象試他看過的、蔚止言解開的幻境。

但他初次見到萬象試的幻境,早在那時,就覺得那個幻境似曾相識。

這點似曾相識的念頭,當時他未能抓住,叫它飄了過去。

他蓦地想起來了。

……不隻是萬象試的幻境。

更早,幻陣裡面這副景象,還在更早,他就見過了。

——是在登仙樓。

他第一次踏入登仙樓,樓中千萬道試煉之門緊閉,獨為他留一扇。他推開那扇打開的門,去到門後,初遇“守樓人”——那道門後,他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個地方。

紛繁畫面掠過,沈欺轉而扼住身下那人的手腕,欺身上前。

“踏足登仙樓,所見皆幻境”。登仙樓每扇門後的試煉均是幻境,但凡走出,皆化為虛妄。身在試煉其中受了傷,傷得再重,離開了試煉也會不治而愈。

可是為什麼,他第一次走進登仙樓,遇到“守樓人”的那道門裡,被一叢荊棘劃傷了尾指,等他走出登仙樓,劃開的血痕很快愈合了——是愈合,而不是消失。

還有,所有人進到登仙樓,都應該從第一層開始,第一層試煉,也就是勾明鎮守的山河采仙草——為什麼他卻不是。

再來,雲瀾府人人皆知,登仙樓若非提前結隊,是進不到别人的試煉裡去的——第一次他分明沒有和任何一個人結隊,如何就進到了守樓人的試煉裡去。

——除非他進去的,不是登仙樓其中的某一層試煉。

而是不慎闖入了其他地方。

——一個本來隻有守樓人,也就是蔚止言,可以進到的地方。

沈欺放低了上身,兩個人一下子貼得極近,他幾乎是完全地壓在蔚止言身上了。呼吸交錯,他捏着蔚止言下颌,扳過他的臉,讓他直直與自己對視。

“蔚止言,你從一開始就在騙我。”

“!”

這等嚴重的罪名,蔚止言哪裡敢當?他任由沈欺鉗制,可以說是乖巧得緊,乖巧之中又不乏一點冤枉,一點可憐:“疑是,我什麼時候又……”

“——登仙樓。”

沈欺不辨喜怒的聲線一響,蔚止言就啞口無言,不能夠狡辯了。

“我第一次見到守樓人的那場幻境,不是登仙樓的哪一關試煉。”

“疑是當真心似明鏡,慧眼如炬。”蔚止言極盡阿谀之能事,沈欺不為所動。

那次走出門外,守樓人對他說,“方才不過是登仙樓中一層試煉”。

守樓人說的不是真話,他隐瞞了真相。

“那是什麼。”

沈欺心中有了一個答案,隻差驗證。他隻給蔚止言最後一次機會:“想好再說。”

“……”

再看不懂這眼色,蔚止言就不配當拿過沈欺定情信物的人了。當場端正了形貌,一五一十地交代了:“是仙人獄的空殼。”

是了。

那天沈欺走出守樓人的幻境,在幻境裡劃出來的血痕很快愈合,而不是消失,因為那不是個幻境。

他沒有和守樓人結隊,卻進了守樓人的“幻境”,不是因為當時華瑤藏身在登仙樓、等待時機搶奪赤鱗珠,讓登仙樓受到了滋擾;也不是因為撞上登仙樓設置新的試煉樓層,還沒有調校完全,出現了差錯。

——是因為他進去的地方,從來就不是登仙樓的試煉。

而是一個本不應該有人能闖進去,卻因為他是绯刃,靈脈非常,才誤入的地方。

那個地方,和登仙樓第三百零七層,比拟仙人獄之境,有幾分相像,又非完全一緻。

它比登仙樓第三百零七層仿造的仙人獄,還要更加的逼真。

——因為那就是真正的,由蔚止言設下封印,深藏在登仙樓無數個試煉之下的。

——仙人獄的空殼。

所以後來,沈欺目睹了萬象試那個蔚止言的幻境,再到更往後,進入登仙樓第三百零七層的仿仙人獄,才屢屢覺得似曾相識。

因為他在去到登仙樓的第一天,就見識過了仙人獄的景象。

隻不過他見到的仙人獄,變成了一具空殼。裡面的魔物、邪陣、禁術,都已經不複存在,隻留下了血海荊棘,和一些幻影。

血海荊棘是真的,所以他被一簇荊棘勾住,劃出的傷痕是真的。然而那之後他所看到的活物,除了蔚止言化作的守樓人,其他的,都是假的幻影。

當時,他越過血海登上了岸。海岸有個魔物正吞食一個小仙,一個傷痕累累的神仙出現,救下了小仙,卻被小仙送到了魔物手裡。

幻影化成的魔物“奪去”了神仙的法力,神仙耗盡心血,搖搖墜地。

沈欺急匆匆穿過淺灘,奔至那遍體鱗傷的神仙近前,試圖分出靈澤替他療傷,卻被神仙錯認成幻影,扼住了他手腕——恰如兩人此時的姿勢。

隻是與現在相比,那個時候,鉗制和被鉗制的人掉換了個地位。

那個神仙攫住他的手腕不放,等他現出了雲瀾令,神仙倏然擡眸,一時微怔。

因為照理來說,不該有任何人能夠進到這裡來。

可來到他身旁的人,他是绯刃,靈脈之奇異,六界獨一無二。

他闖進了這裡來,闖破了一個秘密,還未察覺。

于是就在那一刻,那個神仙透過眼前喬裝出來的,黑發少年的皮囊,把他認出了來。

所以那個神仙才說——

“你怎會在這裡。"

“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蔚止言走出了仙人獄,從此,仙人獄算作毀滅了。血海成了死海,鬼燼枝結成的荊棘也徹底枯死,隻留下荊棘的形狀,空有其表,再沒有了威脅。

仙人獄成了一具空殼,他給這具空殼設下封印,放進登仙樓,和其餘的試煉樓層隔絕開來,封禁在他人無法涉及的壁障裡。

隻有蔚止言自己,才能進去那一道壁障。

那天最開始,他把沈欺也當成了幻影的一部分,聽沈欺那樣說了,才意識到真的是他。

認出了沈欺,卻對他隐瞞了仙人獄的事,直至如今。

沈欺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目光幽幽。

重回無渡城,他和傅靜植交談時說道,逢魔谷煉成了仙人獄,直到逢魔谷覆滅、重奕身死,卻不見用在哪裡。他們猜測,消失的仙人獄,也許是白錯秘密拿了去,也許落到了另外誰的手裡,反正繞不開逢魔谷。

他們想錯了。

早在那以前,仙人獄就被用在了蔚止言身上,随着蔚止言将它解除,仙人獄歸于一具空殼,被塵封在登仙樓深處。

所以在夜來風雨,沈欺對蔚止言說起,無渡城懷疑仙人獄還在逢魔谷某人手上,興許是趁着逢魔谷傾塌,那人帶着仙人獄逃走了。蔚止言卻笃定地告訴他,仙人獄不會在逢魔谷,它早已被銷毀,且有一段時間了。

蔚止言是被覃紹推下仙人獄,後來覃紹由方寸天判罰,方寸天的仙官,當然就知道了始末。

于是蔚止言才說,仙人獄銷毀,算是方寸天不是秘密的秘密,但方寸天并未對外透露,也就無幾個外人知悉。

可至于蔚止言說的,他知道此事“也算是巧合”、“仙人獄被毀的因果,有一些曲折”、“他不知該怎麼說”……

通通都是假話。

身下人衣冠楚楚,一副任人為所欲為的清白模樣,沈欺不禁冷笑一聲。

“滿嘴虛言,謊話連篇。”

“疑是,你在說誰啊?”蔚止言還在裝,眨巴眼睛,“聽起來很可惡的樣子。”

沈欺今次不想接他的戲瘾,單刀直入道:“仙人獄既然成了空殼,你為何還要留着。”

當時他見到的守樓人,傷痕累累,和過去在斷崖上的那一幕,何其相似。

如果仙人獄隻殘存了一片血海,裡面的魔物、小仙,這些活物的幻影,就隻能是蔚止言自己捏造出來的。

他捏造出一些這樣的幻影,置身其間,是為的什麼。

“那些啊。”

等了一會,蔚止言才說:“算是一個,”他斟酌着措辭,“一個提醒吧。”

……提醒?

沈欺:“提醒什麼?”

提醒他,從前何等羸弱無能,何等愚不可及。

倒在斷崖上的那個神仙,天真至極,無能至極,什麼都不懂,想要做的事情,一件也做不成。

那樣的幻境,再踏進去,蔚止言隻需看一眼,就知道如何解開。

把那個什麼都做不到的人殺了就好了。

可就是這樣的一個人,竟讓沈欺跳下崖去救他。

蔚止言不露痕迹地想着,說出口的是:“因為我遇到幻境就一定會是這一個嘛,索性留着它,順便造幾個幻影,好讓自己提早适應一下。”

……說謊。

沈欺知是蔚止言又拐彎抹角地想了些什麼,蔚止言打定了主意要裝到底,沈欺便陪着他裝下去:“是麼。”

蔚止言:“是啊是啊。”

“隻是沒想到疑是會進來,吓了我一跳呢,明明我設了禁制,隻有我一個人能進去那裡面的。”蔚止言裝模作樣地感歎,“這就是天定的因緣嗎?”

又道:“疑是,我不是要瞞着你的。你想啊,當時你還戴着拘靈,那麼仙人獄這些魔界秘辛,你不該能聽懂的,對不對?我若是同你說這些,不就成了試探你,故意拆穿你的身份了嗎?”

貫來說謊,還颠倒黑白。沈欺戲谑道:“倒是我該謝你,煞費苦心地替我遮掩了。”

蔚止言:“不不不,分内之事,我不敢當。”

沈欺回以一個讓蔚止言目眩神迷,又心驚膽戰的微笑。

但蔚止言好歹是撐過了此劫,沈欺沒打算再繼續撬出些什麼,放過了他,勾過掉在一邊的乘願弓。

蔚止言如逢大赦,未料沈欺拿起乘願弓後,眉頭一跳,停滞了片刻,緩緩地環顧四周。

乘願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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